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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凤棠喊我过去,于是我就过去。她尖叫着说“快快,再补一刀”,于是我就补了一刀。“还没死,再给它一下!”我亲姨往大门口闪了闪,声音都有点发抖。但我并没有“再给它一下”,因为后者弹弹腿,终究没能站起来。血从气管里涌出,和着鸡爪的张合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有点神奇。很快,噗地一声,泡泡爆了。这让我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血和菜刀,感觉有点残忍。
“死了吧?吓死个人!”张凤棠拧着柳眉,却一副笑逐颜开的神情。她边走边冲院子里喊:“看你们做个席,让我们客人杀鸡,三儿回来得管他要精神损失费!吓死个人!”张凤棠穿了条黑色包臀皮裙,红色的尖头细高跟把水泥地面踩得噔噔响。
“林林回来呗,”蹲下去洗手时,她抬头冲我笑笑,“留给你小舅收拾。”
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瞥,一抹隐隐的黑色打肉丝大腿的顶端肆溢而出。我迅速扭过脸,把周遭绿荫下的破碎阳光挨个捡了一通。再次触到死鸡时,一条挂在树杈上的黑丝袜突然就在脑海里飘扬起来——背景是一片蓝天,清澈透明,与今天的并无不同。我看看手上的黑铁菜刀,搓了搓已在悄然凝固的鸡血。
省亲这天,母亲放下东西就走了。她说实在是忙,有个会不说,还得往工地上跑一趟,“晌午饭能不能赶上都不好说”。小舅给人送餐,这十点半了也不见回来。好在毕竟是开饭店的,食材多多少少也准备得差不离,弄个一两桌没啥问题。就是这只乌鸡得现杀,小舅妈让我喊父亲过来,张凤棠自告奋勇,说她来,“不就杀只鸡嘛”。结果如你所见,接连搞了几刀,这厮才乖乖地去见了马克思。对此,小舅妈说我姨逞能,我姨说哪是她,明明是鸡逞能。于是大家都笑了,在红彤彤的美人蕉丛中显得很欢乐。“大家”也没别人,就我、小舅妈和张凤棠。姥爷找人下棋去了,小表妹刚刚还缠着我摘无花果,这会儿也没了影儿。至于陆宏峰,应该在堂屋看电视,这不,二师兄又在叫猴哥了。也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上午小舅妈没少拿陈瑶开我玩笑。张凤棠在一旁不忘煽风点火,什么“我们可都见了好几次,全都是林林主动领过来的”,让人百口难辩,恨不得一头撞死。“别光说林林,”小舅妈给我递来一方毛巾后转向张凤棠,“敏敏咋样啦?啥时候办事儿呢?”
“啥时候?”张凤棠把择好的蒜薹放到洗菜盆里,看看小舅妈,又顺带着瞟我一眼,“也不知道你们急个啥,她这刚分到文化局,咋也得先稳下来不是?”
“已经到平阳上班啦?”小舅妈拉条板凳挨着我亲姨坐下。
“嗯,有个两星期了,这死闺女说啥都不听,在家多好。”张凤棠边笑边撇嘴,也不知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少管,你也管不了不是?冰箱里有饮料。”小舅妈冲我甩甩头,“这敏敏啊,也好久没见喽。”
“过一阵儿就能回来,她这新手要学的也多。”
“这次啊,可得多谢谢二姐。”小舅妈眨眨眼。
“谢啊,当然谢,”张凤棠仰起脸,手中的蒜薹摇头摆尾,“林林说吧,你想要啥,能负担得起姨就给你买!”她那颗黑痣在绽开的红唇边跳跃着,显得分外惹眼。然而除了闹个大红脸,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得问问我妈。”几乎是硬挤出一个笑脸,我冲进了厨房。拿罐啤酒出来时,张凤棠还在说:“不过啊,这也是敏敏顶事儿,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文凭,你说咱敏敏这样的,说实话,去哪儿不行?她偏就一门心思想往平阳去!”我这姨不愧是唱戏的,前面连说带笑,最后这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
“心想事成就好,你呀你,净是瞎操心。大城市不好?平阳咋地不比平海强?敏敏的眼光我看行。”
“那有啥法?”张凤棠长叹口气,摊摊手,然后就大笑起来,云间鹞子般高亮。
据奶奶说,表姐转业这事儿多亏了母亲帮忙,当然,“还有秀琴”,“可出了不少力呢”,“人家说现在进机关啊,一个字——难”!而表姐之所以“一门心思往平阳去”,当然是感情所系。男方老家在青海还是新疆,总之风吹草低见牛羊,穷,这会儿人在平阳服役,转不转业还未可知。“你姨不太愿意,这敏敏也是个死心眼,你说你没了爹,你娘拉扯着俩孩儿容易不?”奶奶有些义愤填膺,但很快话头一转,“不过啊,军官也好,铁饭碗,多神气。”
我想帮忙择菜,结果被小舅妈打发去买清洁球。购物归来,院子里没了人,以至于二师兄的哼声显得有点矫情。刚要撩起门帘,厨房里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也不能说“窃窃”,但声音确实压得很低,一种口水喷洒着淋湿耳朵的感觉,正是张凤棠:“……能帮忙啊,也未必要帮忙,本来就各过各的呗,说是你来我往,人家又用不着你,理你干啥。”
“这机关里的事儿,复杂着呢,她一个平海办公室主任胳膊哪能伸那么长?”
“啧啧,人家啊,”声音低得几乎是贴墙爬行,“上面有人,不然找人家干啥?咱是没文化,那也不是不明事理啊,XXX知道不,嗯——老相好了。”
“啊?”
“陈建军啊,老相好了。”搞不好为什么,这潮湿的低语在八月的阳光下变得异常响亮。
“别瞎说。”小舅妈笑了一下,锅碗瓢勺叮叮作响。
张凤棠果然不再“瞎说”,一阵流水声,嗓音提高了几分:“这藕够吧?”
“够了够了,”小舅妈笑意未褪,顿了顿,“听林林他奶奶说,人秀琴好歹给团里帮了不少忙吧?”
“可不光是帮忙,我看吃吃喝喝哪次也没少了她,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亲姨索性唱了起来,“有些事啊,不足为外人道也——”
“还真是个唱戏的。”
“真的,你当姐蒙你呀,要说帮忙,郑向东——咱向东哥顶头牛嘞。”
“是不是?那还是咱爸调教有方。”小舅妈笑着,向门口走来,脚步铿锵凛冽。
老天在上,我并没有任何偷听的意思,只是想找个时机进去而已。然而老天爷实在不给面子——眨眼间门帘已被撩起。别无选择,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冲。于是小舅妈一声尖叫,连退几步:“吓死人,你个死林林,走路都不带声音啊!”
小礼庄这独院还是买了下来,尽管我一再强调存在法律上的隐患。“法律不法律的,”小舅说,“不接地气!”他说的对,哪怕面红耳赤,我也无从辩驳。午饭主要还是小舅的手艺,炒了几个菜,闷了一锅卤面。小舅妈让我喊父亲吃饭,我说打个电话嘛,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几步路都不想走!”懒就懒吧,我佯装出门,还是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被挂断。我只好继续拨,很快,再次被挂断。老实说,这实在令人恼火。正是此时,有人喊我的名字,他说:“别打了,打个屁!”顺风而来,分外响亮。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父亲。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背心向上卷起,硕大的肚皮在阳光下像一面神秘的鼓。“你妈还没过来?”他敲敲鼓,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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