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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后,孙策起驾,离开了驻跸大半年的汝阳,前往荆州。
汝阳依然热闹,甚至更加热闹。不管孙策表现得如何大度,有些话题毕竟太敏感,即使不羁如祢衡,也不敢无所顾忌的放言。如今孙策离开了,他们当然能说得更畅快,更直白些。
王朗因此愁白了头,觉得自己这个汝南太守可能到此为止了。他经历过党锢之祸的余波,知道处士横议可能带来的危害。天家无情,今上虽年轻,却是个用兵高手,焉知他这是不是欲擒故纵?豫州世家如今这么温顺,可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反复清洗过的结果。
借着送行的机会,王朗私下里找杨修问计。杨修是天子心腹,自然对天子的心思掌握得准确些。
面对虚心请教的王朗,杨修却笑而不语,逼得急了,才说了一句:学问就是学问,上有翰林院,下有郡学,你一个汝南太守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他们不打破头,闹出人命,你就在旁边看着。
王朗恍然大悟,如释重负。
孙策听杨修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车驾刚刚进入南阳境。
秋收刚刚完成,大路两侧的稻田大部分收割完毕,不少老人、孩子提着竹篮,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捡拾遗落的稻穗,有人累了,站起身,一手叉腰,看着官道上长得看不到头的仪仗队伍,却不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到底好奇心重些,有的站在原处,有的赶到近一些的田垄上,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脚边放着一个竹篮,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大概只有两三岁,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神专注,连怀里的孩子大哭都顾不上。
一个身影从队伍中走出,踩着田垄,摇晃着身体向那女孩走去。田垄很窄,她不得不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她走到那女孩面前,说了几句什么,递上一个小包裹,又伸展着双臂走了回来,像一只展翅的天鹅。
孙策看得清楚,那是他的长女孙元,倒是和那个女孩差不多大。
孙策打开车窗,让车旁的郎官将孙元叫过来。孙元很快来了,纵身上了行进中的马车,钻进车厢,见杨修坐在孙策对面,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杨长史。”
杨修含笑点头。
孙策与杨修对面而坐,占据了车厢里的两个座位,孙元不知道该坐哪儿,只能站在门边等着。杨修见状,主动请辞,将座位让给了孙元。
“你认识那人?”孙策将案上的果盘往孙元那边推了推。
“不认识。”孙元掏出手帕,取了几个果子,用手帕包起,打开窗户,请一个郎官给刚才那个女孩送过去。郎官见惯了这种事,只是看了孙策一眼,见孙策不反对,接过手帕,转身去了。孙元拍拍手,坐直了身子。“我见她年纪与我差不多,却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捡稻穗,很是辛苦,便想送她一点东西。”
“你也知道辛苦?”
“我也捡过稻穗啊。”孙元托着腮,嘟着嘴。“开始挺好玩,时间久了,腰酸背痛,晚上都睡不好。”
“你捡过稻穗?”孙策多少有些惊讶。他主张儿女们要知人间辛苦,所以经常带他们与百姓接触,却没让他们真正干过农活。毕竟年纪太小,长子孙胜也不过才十三岁,孙元才九岁。
“嗯,觉得好玩,逃课偷偷去的,捡了半天,得了半篮稻穗,只够煮一碗饭。”孙元嘻嘻笑着。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瞥了孙元一眼。一直以为孙元是个乖巧孩子,没想到还有逃课去捡稻穗的事。看来孙家的基因还是强大啊,不管男女,都有点虎,不是安分守己的主。
孙元转头看向车窗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那时才知道,农士真是辛苦呢,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父皇,征讨益州,是不是要好多好多粮食?”
“当然,你们算术课上都应该算过吧。”
“是算过,只是当时只关心答案对错,不知道那个数字背后有多少辛苦。”孙元转过头,央求地看着孙策。“父皇,能不能不打?”
“不打?”孙策诧异地打量着孙元。
“是啊,谈判不好吗?蜀王是阿琬的大父,将来还会传给阿琬的阿翁,再传给阿琬。父皇不是也很疼爱阿琬吗,就封他做个蜀王,免得父皇亲征,不仅辛苦,还要牺牲很多战士,消耗那么多粮食。”
孙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亲征益州不仅仅是收复益州、统一天下的问题,还涉及到不同理念、不同集团的利益斗争。这么复杂的事,对一个刚刚九岁的孩子说,是不是太早了?
孙策想了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让人将孙胜、孙捷叫了过来。孙策将孙元拉到身边共坐,让孙捷、孙胜小哥俩坐在对面。孙元一个人在的时候,还算坐得规矩,此刻当着两个兄长,反倒刻意与孙策亲昵起来,特意偎在孙策怀中。孙捷、孙胜见了,都有些羡慕,却又不敢说,只能规规矩矩的坐着。
孙策让孙元将刚才的观点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孙捷、孙胜的态度。
孙元话音未落,孙捷就嗤了一声。“父皇,小妹这是妇人之见。”
“你歧视女子!”孙元立刻挺起身,握紧了小拳头,怒目而视。“父皇有明诏,要男女平等。”
“呃……”孙捷尴尬地挠挠头。“父皇,我……我没这个意思。”
孙策示意他接着说。孙捷一开口就犯了错,有些紧张起来,张了几次嘴,还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孙策暗自叹气,将目光转身一旁的孙胜。
孙胜直身而起,拱手施礼。“父皇,儿臣以为小妹之言虽然有些道理,终究是童稚之言,不够全面。其心可悯,其言却不可用。”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可用?”
孙元也不服气的说道:“没错,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是童稚之言了。你虽说是兄长,却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呢。再说了,我捡过稻穗,知道农士辛苦,你捡过吗?”
“我没捡过。”孙胜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我没捡过稻穗,不等于我不知道农士辛苦,就像我虽然没有从军,却也知道父皇当年征战辛苦一样。从父皇出舒城,到大吴建国,再到父皇称帝,这些年来,哪一州不是征战所得?就算是谈判,那也是大兵压境之下,胜负判然,对方才不得不俯首称臣。父皇亲征益州,并非好战,而是不得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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