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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以死了,这是母亲的名与义。
“哥哥”。对弱智的守护,恐怕也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吧。当一人不能摆脱不成熟状态而依赖另一人的监护时,监护的双重性就成了性命攸关的历史:专制与民主,男权主义与男女平等的自然神论。其间有一个重要的中介:戏谑者,包括冷漠、嘲弄、欺骗、凌辱。他们是多数,地坛中那一群戏谑者,那一些深藏在心底的腐败的优越感与幸灾乐祸,正是他们促成既压抑着依赖又强固着监护的双重理由。可惜,中国传统多的就是这些围观的戏谑者,他们伸得长长的颈脖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咽喉还自以为侥幸。
地坛中的常客,还有长跑者,他奋力长跑为之奔赴的目的,只是向不公正的裁判人要求一份公正的平反书,结果他总是在“例外”的等级上落空了,以致连“唯一”都抵挡不了,到头来,是机遇的错过,还是目的本身的虚假,都没有分清的必要,消失了的人生还是一笔糊涂账。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往笼子里钻?难道笼子里就安全吗?
还有,捕鸟者的专一,他张开网,“单等一种过去很多而现在非常罕见的鸟”。是什么鸟?为什么离现在而远去?孔子吗?墨子?未必是庄子?这些都多得很,在这块土地几乎俯拾即是,何必张网?“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我真想他等到,不是为了他的专注,而是为了究竟:等到后,他是拿回家去,拿到市场去,还是看一眼放掉……
还有,一个女人,中年女人,“中年女工程师”,想必是这样的,“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她的穿行总是带来格外的幽静。连清淡的目光中也似有悠远的琴声。是太悠远了,触媒与音乐,音乐与想象,都似是而非地隔着各自的目的性,生活就这样在广场上穿行,擦肩而过,亲近而陌生。
……
所有这些都像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地坛的空间,展示着人生的偶然与冷漠,然而说不定正是它,松动着太过迫促的宿命。
或许,轮椅上的视野有着别样的心境吧。
7
我可以进入地坛找你辩论吗?
不,这是不可能的。
有一种感觉就是这样感觉,即使你把筷子拿出来证明筷子是直的,可我看见这筷子在水中就是弯的。有些事,变形了,你能解释是因为什么吗?如水的折射率不同?有些事你可解释不了,不仅你解释不了,谁也解释不了,像无底的谜语。我这时凭什么说,你的感觉一定就错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还有别的可能,你不妨换一种方式去想。
我被你在地坛中的一种姿态深深打动着。你从不去追究原因:我的腿是怎么截瘫的,谁造成这种恶果,“要不是……我就不会……”你把这种可以推诿的原因整个搁置起来了。你只从一个事实开始。你可以因这个事实而发疯,但你决不怨天尤人,仅此一点,你就是一个站立着的人。
所以,你坦然面对自己的事实,决定着“是死,还是活”。就问题而言,你干脆得很,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只是,这个轮椅上的问题,需要一个思索、回答的空间。
至于这个空间是在家里,在河边,在路上,或是在地坛,那纯属偶然。不过,在机遇上,在情感上,地坛对你最合适,以致你常常觉得,“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经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年”。
它就这样静悄悄地等着你出生,等着你来“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你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出生,入死,“是上帝交给你的一个事实,它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
尽管庄子在《养生主》中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生死“帝之悬解”。即生——悬,死——解。古人认为问题出在“悬”上,活着,不是问题,今人叫“生存权利”;怎么活,才是问题。
但是,两千年后,史铁生照样得自己从头想一遍。原因大概是,生与死,虽逾古今而不变,毕竟是一个全然个人的问题。每个人得自己想通,别人是不能越俎代庖的。
“剩下的就是怎么活的问题了。”
8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音乐家格里格举行新作首场演出,这首交响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没想到达格妮正坐在听众席上。她惊呆了,她一下子想起十年前在森林中拾枞果的时候,遇见一个正在散步的陌生人,他答应十年后送她一个礼物,那时她还只有八岁,还是一个金发的小姑娘……她和音乐家一样熟悉清晨森林中的每一个迷人的音符,当音乐在生命的祝福中结束,她跑到海边,在六月的白夜,大声笑了。巴乌斯托夫斯基说: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我也想,不管生活多么不公平,写过《我与地坛》、找到过古园中那些“谁也不能改变”的刹那永恒的人,同样是不可能没有生命的。
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热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阵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布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9
由这些音形而意蕴的文字所敏悟的心灵,是怎样在“差别”与“苦难”之间彷徨无度。上帝,你从不放过一次在人的灵魂深处历险。它原是你默许的生命,却不过薄如蝉翼的坚冰,偏要看它如何支撑比海沙还重的苦难。
骤然之间的伤残,世界会为之改观吗?
譬如我眼瞎了,世界便像一石击开的水波迅速向外散去,或许只有最心疼的人在紧挨着我的一圈守着我,其他便依次退避、远离,瞬息陌生、消逝……
微小如针尖的差别,就这样判定为光明和黑暗。
对于这些无常毁灭的生命,你还要求刹那间的永恒?
读第五节,我的思想老是开小差,开始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想到,大概是你的提问与回答相差太远的缘故吧。
10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我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我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界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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