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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尾,仇九晋看见在她浓脂重粉的脸上竟然劈开了两道清晰可见泪痕,浅浅的两条沟壑,暴露了脂粉底下一点苍凉的痕迹。
她难得哭一场,忙握着绢子轻轻搵一搵,一霎恢复了如常的冷静,“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的儿,娘不逼你,做母亲的,岂有看着子女去送死的道理?回头定了罪,你爹你兄弟,连你外祖父,都要想法子疏通打点,还叫你回家来。”
仇九晋静听半日,只应了句,“母亲叫我想一想。”
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拖着锦绣的裙慢慢去了。但残留在屋子里一股浓烈混杂的香味儿。她的玫瑰头油,身上熏的水沉香,胭脂黛粉的香,把空气逼得稀薄。
仇九晋起身打开门,推开窗,外头残阳拖得斜斜长长,金黄璀璨落早发的一簇迎春花上。天边的晚霞,绯红里掺着紫,映得人间梦幻般瑰丽,一切都像是云氏身上的衣裙。
他忙又把窗一扇扇关上,把门阖拢,坐回书案后头的官帽椅上。至于他们所计划的以后,不论是哄他还是真话,他都不敢去想。以后太遥远了,他业已有些筋疲力竭,走不到那么远的未来。
当他把头扬在官帽椅高高椅背上,眼睁睁的,发现望不到边的繁荣记忆里,只剩了他自己。箫娘业已先于他,抛弃了他们的过去。而他很是尴尬,没法陷在过去,也不能走向未来。他是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亡魂,两端都没有归属,何处是岸?
他阖上眼,就有眼泪由眼角淌出来,裹着残砂败瓦。
玉漏长如岁,残阳终于灺尽了。月亮昨日还似枚银钩,今宵稍稍宽一点,被几点云翳遮露着,成了一排青涩而陈旧的牙印。
箫娘睡在枕上,一行眼泪由她阖睡眼角往枕上滑,将她自己烫醒。睁开眼见席泠盘坐在对面榻上写文章,髻发齐整,里头穿着寝衣,肩上披着靛青的大氅。满屋里只亮着炕桌上那盏昏沉的灯,火苗窜得老高,光跳在他的鼻梁。
“泠哥。”箫娘惶惶不安,忍不住喊他。
惺忪的嗓音里夹着一丝不明显的哭腔,惊了席泠一下。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细看她,“哭什么,做梦了?”
箫娘仍有些发蒙,在枕上点点头,眼眶蒙着重重的水雾。席泠将她裹着被子搂起来,抱在怀里抚着背。她才渐渐想起来那个梦,“我梦到你与带着两位仙官来与我道别,我问你哪里去,你不应我。”
那梦里,他笑得太冷漠,她在梦醒后还是满腹委屈与心酸,脑袋歪在席泠肩上,清醒着淌泪。
席泠笑了笑,在背后安慰,“这是近日里变故太多,你才做了这个乱七八糟的梦,不妨事,就是个梦。好了,不哭了,我能往哪里去?就是往天上去做神仙,要撇下你,我大概也舍不得。”
箫娘自己想来也笑,把眼泪抹了,端起脑袋来,“你怎的还不睡?哪样要紧的文章,明日再写嚜,老是黑灯瞎火的写字,仔细眼睛要看坏了。”
“还有几句话,写完就睡。”
他要放她躺回去。谁知箫娘泪眼看他,有些模糊,竟和梦里的他重叠起来,倏地想起他梦里对她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此去几千里的路,你不要送了,倘或有缘,我自然回来的。不必等我。”
好像他一去不回了,箫娘不舍得放,两手急吼吼地拽住他的腕子。
席泠只好再坐回来,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笑。待要宽慰几句,她却跪起身来朝他嘴上亲来,咬住了就不放,还探出一截红馥馥的舌,因为慌乱,就显得笨拙地舔了下。
席泠先也有点错愕,她素日面上装得矜贵得很,常常与他就此事僵持,这回却破天荒地热络起来。他贴着她的嘴泄出个笑,很快压制回去,环住她的腰,将她圈起来,越.亲.越重。
重到呼.吸.浑.厚,人也沉重地揿她倒下去。一时间呼吸难分难舍,远处的烛火越烧越高,光像浪涛涌出来,一寸寸地阗在屋内。他发肿的念头也急于找个地方阗下去,甚至等不及一片土地春.润.到适合栽种,适合开花结果。
因此箫娘的眉头蹙得比往日紧,她仿佛一个花骨朵,四分五裂地盛放,灵魂也绽开,苦楚里吞吃他。
席泠悬在她脸上,汗.涔.涔的脸如常的冷静,只是目光暗沉得似漆黑的夜空。他是暗夜里的刽子手,磨得锋利的刀割在切口,他摸一摸那切口,手上一抹红痕,“很难受么?”
箫娘饧涩着眼,眼角细细长长,像在情.迷中走失了魂魄。虽然她声音有些发抖,说着,“嗯。”但她一世为他臣.服,痛也臣.服。
唯独在这件事上,席泠不大肯照顾她,甚至有几分故意的折磨。他喜欢在这时候看她的羸弱、乞怜、寸断,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是给她创伤的那个,使她断裂,在苦.痛.快.乐里降服她。
同时在她的碎裂里,他得到重生,他们一起脱胎换骨。
过后她也的确温顺许多,睡在他的臂弯里,眨着逐渐归宁的眼,又沉思在那个梦里。席泠只好搂着她笑,“梦都是反的,我哪里也不去。”
箫娘抱着他的腰,仰起脸,“没头没脑的,不知怎么就做这样的梦。”
“不去想它了。”席泠往榻上那堆横七竖八的纸张望一眼,烛火离得远,烧不着。他便安心收回眼,往她裹得好好的衣裳望一眼,有些好笑,“你怎么时时都要穿着衣裳?”
“我喜欢,你管我?”箫娘往里挪了挪,又不好意思地告诉,“你不懂,夫妻两个在一处久了,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天长地久,就一点念头也没有了。”
“是么?”席泠望向帐顶,想象这天长地久的境况。又转眼看她,佻达地笑,“我不是做和尚的料,我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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