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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本来赞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愤然作色,“在对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谈合作。挟持之下,侈言合作,不过自欺而已。这几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干!”
“药师别闹意气!大局为重。”
“这不是闹意气,我正是为了大局。在潼关我是统帅,可是潼关不是我一人拿下来的,我不能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们辛苦得来的战果,平白与人分享。而且这不尽止于拱手让人,而是一种屈辱,我不能叫弟兄们为出尘而蒙羞。”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在虬髯客听来,多少是起反感的,觉得他是在唱高调,于是,脱口说出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你的处境为难,那好办,我先解除你的兵权!”
李靖脸色微变,但旋即明白,虬髯客出于善意,因而振衣长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尘,感恩不尽。不过大丈夫行藏出处,贵乎光明磊落,进退之间,不可丝毫苟且。我从现在起,就将兵权奉还三哥,听凭三哥处置。如果出尘能脱险,我夫妇买山偕隐,从此不问世事。为了儿女私情,放弃责任,在我是惭愧痛心的,然而事出无奈,也只好抱惭终身了。”
局面有些闹僵了!虬髯客看到李靖这样表示,越发敬爱,但苦于无法转圜,烦得不住搓手吸气,好久,叹口气说:“药师,我悔恨莫及!”
“怎么?”李靖皱着眉间。
“一妹急着要赶到你这里来,我不该冒冒失失怂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应该想到河东部队受制于潼关,可能有所动作。这稍微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自责如此。死生有命,谁也害不了谁!”
“不!”虬髯客激动地说,“我心里难受。药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把一妹快接回来,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个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成年以后,走南闯北,倒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从认了一妹,我才觉得我不是世间最孤单的一个人,原来我也有至亲骨肉。我自己私下立过心愿,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你们是夫妇,难道,你也不肯像我这样牺牲一点点吗?”
这话说得李靖满心委屈,却又难以分辩,憋了半天,逼出一句话:“如果三哥肯早听我一句话,跟李世民合作,就不会有今天的为难了。”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
“那么,今天又如何呢?”
“我说过,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他眼睛望着空中闪烁着,渐渐露出一种非常奇异而无法究诘其意义的微笑。
李靖不能不感动,但要他放弃二十年来自我砥砺而成的军人的气节,以及兵学的修养,可是件极其为难的事。想了半天,总觉得此一刻还不是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因即说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时候再说吧!”
到了限期会有什么办法呢?他茫然地一点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虬髯客却是个最善于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无善策,且先抛开再说。召集义军,斟酒相劳。席间报告了些洛阳前线的情况,他心里对李密非常不满,此时并无一句谴责的话,只以乐观的口吻推论,由于潼关的变化,洛阳胶着的形势,将被打破。同时又断言,三年之内,天下可以大定,要过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但是,那必是使人乐于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酒酣耳热之际,虬髯客拔剑起舞,高吟着汉高祖的“大风歌”。舞讫,在义军将领的欢呼声中,徐徐收剑,取一杯酒,沥在阶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鉴我微衷,如汉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虽得天下,我亦不为。”
满座愕然,唯有李靖觉得刺心。此外,就是孙道士看出一点因由,他怕虬髯客再说出什么叫人惊疑的话来,辗转传猜,足以打击士气,于是赶紧拦在前面说道:“三哥有醉意了,去安息吧。”
虬髯客闭着眼点一点头,然后张眼拱手:“各位宽饮,我先告退。”
等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孙道士陪着李靖来到西院卧室,只听鼾声如雷,虬髯客已睡得很沉了。
进入东面李靖的卧室,孙道士站住脚,踌躇了一下说:“药师,你总有个主意吧?拖延着总不是回事。”
李靖怔怔望着他,叹口气:“唉,我好难。公私无法兼顾。三哥说怕我为难,要解除我的兵权;我倒真希望他这么办——那一来,至少还可以全我的私情。无奈……”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这,”孙道士觉得解除李靖的兵权,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你绝没有引退的道理。要救出尘,只有让步。你尽这一夜的工夫,细细想一想,如果没有好办法,那么你就不用管这件事了!”
很显然,孙道士跟虬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李靖明白他的暗示,觉得自己以统帅的地位不便沉默,于是神色威严地说:“我希望你尊重我,任何行动,一定得经过我的同意。”
孙道士欲语不语,仿佛要提出争辩似的。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他的要求,答道:“当然,我该尊重你。我有什么意见,会先告诉你。”说完,他就走了。
天太热,李靖在屋子里待不住,取一条凉席,铺在院子里,坐着纳凉。沉沉的夜色中,随风飘来南北两城的更鼓声,这使他想起去年随张出尘星夜自长安出亡的那一夜,万千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快一年了!”他在心里感叹地说,这一年多少波折,多少变化,多少成就,细想起来,真太不平凡——而这一切都是由张出尘而来的,没有她,世上便没有李靖这个人——早为杨素抓去杀掉了!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她用怨责的眼光凝视着他,指他负义,指他狠心。“无论如何得救她出来!”他轻声自语着,霍然而起,绕着院子,一圈又一圈地漫步,很快地,思维都集中了,集中在李世民、刘文静和张出尘身上。
他忽然想到,李世民即使迫于环境,不能不迁就刘文静,他一定会送个消息来,或者写封信解释他的苦衷,而竟没有。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为人,是何缘故?值得深思。
除非——他恍然大悟,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张出尘在他军中。是刘文静瞒着他干的好事,“擒虎容易纵虎难”,糟了!
而且,也绝不可能“纵虎归山”。饥饿的群众是愤怒的、残忍的,胃的空虚使人失去自制,而生路的断绝,可以使人疯狂。即使刘文静无意于杀张出尘,但饥饿而又失去希望的群众,必然以她为泄愤的唯一对象,“十手所指,无疾而死”,何况十几万人,怕不把她撕成碎片?那时,刘文静、李世民——任何人都庇护不了她!
这算是想透了!而随之而来的是冷汗淋漓、满心的惊恐和焦躁。
望着深沉窅远的北方天空,李靖胸口像为一样重物所压,气闷得要窒息。他重重地透着气,夜深人静,即使是微微的呻吟声,也清晰可闻。
一觉睡醒的虬髯客,听得声音有异,悄悄起来,向外张望,正看到李靖在仰天长吁。那迟滞的脚步,恰为心情沉重的写照,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刚强的英雄,从不容许人见软弱的一面,何况是一见投契、情如骨肉的知交?虬髯客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发酸,但他自知人事以来,便没有流过眼泪,这时挺一挺腰,还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低着头,默默地细想,入于忘我之境,他乃能充分体会到李靖的心境,那是一重重纠结难分的冲突,李靖挚爱妻子,但也忠于朋友的付托。为了朋友的大事业,为了保持高昂的士气,以及为了他自己立身处世所必须把握的不屈的正气,他不能接受刘文静的要挟。
然而他又何能置张出尘的生死于度外——这比他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要难得多。不说他们夫妇的情分,只说张出尘出生入死,把他救出长安,以及在风尘中舒慧眼,识英雄于未达之时的那一份知遇之感,便使得他无论如何不敢担负辜恩忘义的名声。
于是,那一丝曾在心头闪现的灵光,又浮现了——这一次,他很快地把握住了,乾坤一掷,全人夫妇之义,报答异性骨肉,这可是旷古绝今的大举动,不管李世民是如何的盖世英雄,也决计办不到这一点!
就这时,云破月来,洒落一庭清辉,风过处,李靖的衣袂飘飘,看去竟似不胜萧瑟。而虬髯客却是满心愉悦,多少天来在李密那里所受的委屈,消失得一干二净,咳嗽一声,随手捡起朱红酒葫芦,推门走了出去。
“三哥,怎么醒了?”李靖站住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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