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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的。”
姜柳芍的语气没有起伏,叙述一个已经得出的显而易见的结论:“你会喜欢上她,因为你们有了足够的接触,你对她的偏见会在接触中被一点点消解,你会发现她和你之前接触的那些人不一样,甚至可能会爱上她。”
“然后你会告诉她,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就像你现在在这里告诉我的这样,你会在你的父母前维护她,你会觉得她和那个拐走你妹妹的黄毛小子完全不一样,你也会祈求她的谅解她的原谅,然后未来的某一天你或许会在街上遇到我,一个叫姜柳芍的小镇女孩,你还是会带着曾经那样轻蔑的眼神看我,你还是会把我放进你可笑的分类标签里。”
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终于被剖析出来。当她自己最后足够幸运地通过层层审视,获得地从来都不是一种真正的认可,也不是平等的尊重,而是一种带着筛选意味的宽容,一场基于偏见的例外。只要她足够幸运,被看见,被了解,被认定为“不同”,她就可以被剥离出来,被允许站在界限之内,成为被接纳的那一类人。而那些没有被看到的人呢?那些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人呢?他们是否也值得被公平对待,还是注定要被归入某个群体,被定义,被排斥,被永远留在那道门外?
所谓的认可从不是被平等地给予的礼物,它是筛选后的宽容,是挑选过的施舍,她一直站在一道隐形的天平上,一边是努力与自尊,一边是等待裁决的渴望,她始终在心里轻微颤抖,盼着天平倾斜。那些投来的目光从未真正平视过她,它们始终带着某种无言的傲慢与怜悯,将她的全部价值压缩在一个微妙的词汇里:例外。她被允许越过那条界限,只因为她符合了某种隐秘而狭窄的审美,像一个被刻意挑选出来的孤本,而并非整排书架上的任意一本书。这样的幸运从来不是真正的胜利,它只是一种缓慢的妥协和屈服,只是一种被允许的例外,她隐隐感到恐惧,假如某一天,她再也无法满足这套任性的规则,她将瞬间被摒弃,重新归入那个始终被定义、被排斥的人群之中。规则本身从未动摇,她的存在甚至成了规则强大的最佳证明。
她所追求的平等和理解,不过是精致而虚假的泡沫,一旦触及真实,便迅速破灭。每个夜晚她都会在脑海里反复设想另一个人的出现,那个被他迅速否定、轻蔑,连目光都不肯停留的人。她设想那个女孩的目光,设想她们站在门外的相似命运,想象那些从未被给予机会的人,那些毫无例外可能的灵魂,始终凝固在冰冷的边界之外,无法进入他的视线,更无法穿越他的偏见。
她从来没有打破过什么,也从未真正被接纳过。她能站在这里,能让他退让、让步、低头,下跪,让他祈求,不是因为他明白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是那个被挑选出的例外。她足够特别,让他拥有足够的证据去证实他认定的标准,足够让他愿意放下骄傲去挽留。可如果不是她呢?如果是另一个人呢?如果那个夜晚换作别人,结局会有任何不同吗?
不会的。他会厌恶,会轻蔑,会用最直接的方式划清界限,然后走过她,甚至不会回头。那些被他轻易定义的人,仍然不会有任何机会。他的偏见从未消失,只是在她这里,破例了一次。他看见了她,可他没有看见其他人。
姜柳芍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黎成毅。他的脊背微微弯着,肩膀轻轻颤动,似乎每一下呼吸都变得艰难而迟滞。他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眶里浮现出细碎的红丝,那些原本冷淡自持的轮廓,在昏沉的光线下变得模糊而陌生。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抵抗着什么,嘴唇紧绷着,仿佛在竭力阻止情绪的溃散。但下一秒,那条无形的防线仍旧被冲破了,有晶莹的泪水缓慢而沉重地落了下来。
可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种沉默早已在骨子里扎根。他的呼吸沉重而隐忍,手指死死地扣住地面,指节泛白,在用尽全力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他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做——即使疼,也不能喊出声;即使想要什么,也不能直接去索取。他的父母在餐桌上说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不能让自己显得太急切,不能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他的母亲总是端庄而严厉,父亲更是沉默寡言,家里的餐桌上永远是规整而克制的氛围。他从小便明白,家人之间的交流,并不是依靠言语,而是依靠沉默中那些被压制的情绪,依靠服从和合乎规则的表现。就像现在,他跪在这里,却仍然本能地收敛着自己的情绪,不敢过度流露,不敢让自己真的崩溃。
他该说些什么?他该如何解释?可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姜柳芍都会戳穿。她一向如此,能直击他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他以为自己可以用沉默和隐忍去扛下所有问题,像从前那样,把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都吞下去,可他发现,他这一次真的无能为力。
这件事情很明显:他从未真正懂得如何爱一个人,无论是对黎钦还是对姜柳芍,他被他厌恶的阶级观念塑造了现在的自己,又成为了这样的规则的忠实拥护者,那种令他憎恶的傲慢早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的骨血。黎成毅从来只觉得尊重是理所当然的放在嘴边,他也的确回去关心路边乞讨的残疾人,会在暴雨天给外卖员小费,会因为自己的失态对环卫工抱歉。他讨厌黎钦的男友,因为他简直是“不入流”,他曾经看不起姜柳芍,因为她实在是天真的让人厌烦,在他眼里显得毫无防备。这些理由全都说得通,正常而合理,甚至让他从未产生过怀疑——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些“合理”背后的逻辑,是父母的声音,是他早已失去的选择,是他深陷其中却又无力挣脱的牢笼。
他曾经厌恶自己身上的味道,奢靡的,精致的,让人作呕的香水味,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对自我的厌恶,一种放弃过去的必然结果,他曾经试图将这一切拒之门外,像割除某种与生俱来的标记一样,以为这是摆脱过去的唯一方式。他不愿承认的是,那些他竭力排斥、无法理解的高傲,最终在沉默的暗处生根发芽,缓慢地腐蚀成为了他自己。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跪下来,可当姜柳芍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你跪下吧”时,他的内心竟然毫无挣扎。他意识到自己愿意。那一刻,他愿意抛下一切尊严、骄傲和惯性,愿意以最屈从的姿态去挽留她。
他从未想过要跪下来,可是当她说出那句“那你跪下吧”时,他意识到,他愿意。
他愿意做任何能让她留下的事,愿意放下骄傲,愿意不顾一切去抓住她。他的膝盖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哑的闷响,他以为自己还会感到耻辱,可是没有。他只有一点茫然,一点恍惚,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终于意识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明白她。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她,可是其实,他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将她困在了另一个牢笼里。
他听见姜柳芍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顿了下来,声音很轻,像是她穿过发丝的手指,带着一点说不清的疲惫和怜惜:“黎成毅,你不是我的救世主。”
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脸,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黎成毅的脸颊微凉,睫毛微微颤动,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潮湿的水意。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轻而沉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控诉,只有一种近乎怜惜的安静。
“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语调更加柔和,这是最后一个残忍的睡前故事,在听完这个故事入眠之后,第二天早晨就会变成残酷的需要面对的现实。
“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黎成毅嘴唇微微颤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喉结上下滚动着,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出口。他只是望着她,眼底翻涌着一种从未展露过的脆弱与迷惘。
“你也不是任何人的救世主。”姜柳芍看着他,声音变得更轻,“你拯救不了黎钦,也拯救不了你自己,更拯救不了我。”
姜柳芍的手指顺着下巴往上,最后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抹去那颗滚落的泪珠:“我的救世主从来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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