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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神的逃跑计划始终没有得到落实,贺兰破接下去的半个月里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他,岁末府里事多,贺兰破政务家事两头缠身,硬是去哪都要带着祝神。穿衣吃饭、喝水洗脸,样样亲力亲为,愣是不让任何人经手。别说祝神,就是一只蚊子这么养在贺兰破旁边,那也飞不出方圆半里。
日子一直持续到除夕,贺兰破带祝神去了避流营。
这地方在飞绝城边界处,位置偏僻,地势崎岖,在峡谷之中,是最易守难攻的一处。
当年贺兰破协助着贺兰明棋一起搭建了这块营地,收留的多是从战场下来的伤残老兵,或是一些流民和无家可归的妇孺。避流营的性质并不明确,除了伤兵外,其他人口来自四面八方,有南有北,即便是邦州的难民,只要逃来了,愿意安分守己,避流营也照收不误。
因为地皮只有那么大,为了尽可能收容更多的人,这里的居所大多搭建得简陋,有屋有篷,甚至有的两三户人家通铺而居,看着与营地并无太大差别,有官家定期提供粮食,不像寻常乡村,也不如普通镇子,于是有了避流营这个名字。
说是“营”,这里又比真正的营地要热闹许多。
许是除夕的缘故,今夜避流营四处飘香,灯火如烟,守营的士兵端着肉汤在各家烤火,有说有笑,一时连贺兰破来了都没人发现。
等营地从事把贺兰破请上唯一一处阁楼时,下头的人正吃饱喝足,围着火堆唱歌跳舞。
阁楼是旧时的戏台子改的,二层有个观望台,除了营地里的小孩子,平日没什么人上来。
贺兰破扶着祝神踩着楼梯往上走,走一步,木板便吱嘎一响。
待二人隐身在观望台上,从事搬了椅子,贺兰破扶祝神坐了,自己却往前一步,凭栏看着下方。
火堆边的几个小孩子在唱一首南方民谣,带着浓浓的口音与方言,会的人并不多,只有母亲跟着附和。于是大家便笑着击打节拍,嘴里跟着哼调子,陪他们把歌唱完。
贺兰破站在祝神前方,阁楼屋檐一角的阴影斜斜地切下来,祝神坐在光里,他站在暗中。
忽然,祝神瞥见下方唱歌的其中一个孩子:“……嗯?”
贺兰破虽为转身,却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指着中间最瘦弱的一个孩子的背影道:“那是你给我做的百家衣。”
“他叫无告,是南方的孩子。”贺兰破说,“六年前,她的父亲在战场上落败,她父亲的中将、上将皆死在我的刀下。后来他们一营将士被俘,贺兰氏承诺降者不杀,她父亲抱着她来到我面前,那时她才三个月大,母亲难产而亡,长辈尽数病死,他们家徒四壁,所依附的氏族也日渐衰落,她父亲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军妓帮忙带着孩子一同来到战场。直到军妓也被免责流放,这个父亲无处可去,求我把孩子收到贺兰氏的避流营,此生不要揭露这个孩子的身份。我才从将士手里接过,她父亲便挥剑自杀。我知道他挥剑并非为了谢恩,而是为了明志。于是给这个孩子取名无告。”
祝神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笑:“这名字取得比‘小鱼’有分量。”
贺兰破顿了顿,小声反驳:“不,小鱼最有分量,谁取的都比不上。”
祝神只是笑。
贺兰破又说:“无告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兴许是战场杀气怨气都太重,她呆久了,打小身体便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可她命硬,大病不来,小病不断。我专请了南方的一个流民姑姑照顾她,教她许多南方的事。她问我自己的来历,我便说她是我从战场上捡来的。几年前无告生病,有一次快熬不过去了,我就把你给我做的这件衣裳穿在她身上,告诉她,这衣服是我哥哥做给我的,保佑我平安健康许多年,给她穿上,她也一定能度过难关。巧合的是,无告穿了百家衣后,身体果真比以前康健许多。后来姑姑要她还给我,她就不肯还了。”
正在这时,火堆边的小孩子像有感应一般,竟突然转头望了过来。
发现台上贺兰破的身影,无告的眼睛在夜空中明显一亮,急急朝这边挥手,姑姑便把她抱了上来。
祝神静静看着,发现贺兰破从姑姑手中接过豆芽菜大小的无告时,眼底竟有浅浅的笑意。
他是第一次看见贺兰破抱小孩子,像他曾经抱他那样,让无告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搂着,捏着无告细瘦的手问:“今天有没有听姑姑的话?”
无告圈着贺兰破的脖子使劲点头:“有!”
贺兰破扬着唇角,又问:“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无告看着个子小,嗓音却洪亮,“姑姑夸我,说我是小英雄!”
贺兰破眼中笑意更深:“那你是不是小英雄?”
“我是!”无告在他怀里扑腾了一下,囊鼓鼓的百家衣下是两层厚厚的棉衣,“我问姑姑,那谁是大英雄,姑姑说,明棋姐姐和贺兰哥哥都是大英雄!我以后也要当大英雄,当和明棋姐姐一样的大英雄!”
“好啊,”贺兰破偏头看着无告,侧影在此时的月光下看起来少了些锋芒与棱角,“那大英雄现在是不是要下去吃药,吃完药早点睡觉了?”
“嗯!”无告从贺兰破的手里又回到姑姑怀中,“贺兰哥哥下次见!”
贺兰破目送她们下了楼,望着空荡的楼梯,只侧对着祝神:“我有时觉得她很像我,有时又觉得不像。”
“她比我活泼聪明,比我伶俐,比我更清楚十分的爱最多藏起三分。她比七岁的我讨人喜欢得多。”他低了低头,沉吟道,“可她和我一样,明知上苍对她并不偏爱,万丈红尘是荒漠一片,可遇到一点真的关心,非要抓在手中不肯松开。她无数次在病中挣扎,死里逃生,只因记得答应过我要好好长大。沾洲人命如草芥蝼蚁,一条大鱼吐口唾沫便可以保证小鱼以此存活。曾经你这么救我,我长大了,好像也能学你几分。”
他扭头看向熙熙攘攘的台下:“避流营是无数个我和你的缩影。底下是生老病死中的祝双衣与小鱼。谁都在为了心中那一点企盼活下去。可他们又都不是你,也都不是小鱼。我要找的人,天地最上等,世间第一流。柳藏春教我,要我在你面前陪你吃药,逼着你把药戒下去,可你我之间,最不该以胁迫来成全。心有所依,才会无往不利。不管你是祝双衣,还是祝神,又或是喜荣华的祝老板,于我而言都不要紧。你是哥哥……是我的英雄。”
贺兰破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转过身来:“祝神,为我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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