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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宁王,拜帖却不能少,而岐王那儿,杜士仪更不得不亲自去。后者虽不如宁王得圣意,却我行我素脾气急躁,万一误解他有所避忌,麻烦就大了,因而,他先从千宝阁刘胶东那里觅了一具好羯鼓,这才送了过去,再附了羯鼓颂一篇,果然让这位皇弟亲王颇为满意。而等到岐王宅中出来,他便立时折去了辅兴坊玉真观的玉真公主处。循礼相谢之后,他便直言说道:“今日我来,却有一件事要想求问观主。”
尽管高力士所图倾王毛仲之事最终没有成功,但玉真公主已经还了他交换消息的人情,杜士仪又不负众望拿下甲第状头,她的心情自然好得很,此刻便面带戏谑地说道:“连取解头状头的杜郎君,还有事要问我这个方外之人么?”
“前时尚书省都堂过堂拜宰相,张相国仿若对我有些成见。”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竟言及此事,她这才猛然想起,外头是有这般传言。当然更要紧的传言是,源乾曜还代传了天子的口谕,令杜士仪去见宋璟,而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和已经罢相的宋璟相谈甚欢,过了晌午在宋家用过午饭方才告辞离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很是好奇杜士仪能和宋璟有什么共同话题,可最后猛然间想到宋璟当年亦是十七岁登第,终究还是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解试省试两夺魁首,虽则和宰相无关,可按理张嘉贞不应如此才是……哦,我明白了,他才刚刚提拔了苗延嗣为中书舍人,你却盖过了苗家郎君,恐怕是苗延嗣在他面前有些怨言。张嘉贞新相上任,最先举荐的两个人便是苗延嗣和员嘉静,一个迁中书舍人,一个迁考功司员外郎,还真是掐得准。若是员嘉静在吏部关试给你使绊子,倒是未必没可能。更可虑的是,若张嘉贞和宋璟一样兼任吏部尚书,日后吏部选官时,把你在哪个闲职上一按几年,那时候可就难了。”
“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关能够公允平正,至于长远如何,听天由命就是。”
当杜士仪从玉真观走出来的时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嘉贞此人他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和印象,然则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事作风,理应不会长久。守选三年之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了!张嘉贞在朝呼风唤雨的时间,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横竖他早就已经有此打算!
进士科及第虽谓之为登科,民间俗称新进士,但要真正取得做官的出身,却得先通过吏部关试。只有过了身言书判这四关,成了俗称之中的前进士,这才算是迈过了官民之间那一道坎,等三年守选期满便能释褐授官。当然,倒霉的人守选五六年七八年,也并非少见,时运如何方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因此,无论是因为吏部掌握着关试的结果,还是因为其掌握铨选大权,无疑所有新进士站在尚书省吏部衙署的大堂中,都不禁屏气息声存着十分小心。这一年主持吏部关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考功员外郎员嘉静。当这个继被贬为沁州司马的李纳之后,成为下一科座主的考功员外郎缓步出来时,杜士仪为首,所有人都深深躬下身去。
员嘉静此前任过御史,身量颀长,下颌长髯,看上去美仪容有威严,他随意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杜士仪和苗含液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例行训诫了两句,旋即便转身回屋,及至杜士仪第一个被引入屋子,见员嘉静盘膝坐在书案之后,他再次行礼之后直起腰来,便发现员嘉静审视自己的目光中,仿佛有几分微妙的表情。知道玉真公主应是确实打过招呼,他便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挺身而立,面色异常从容。
倘若之前没有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光是玉真公主的回护,员嘉静想着投张嘉贞所好,顺便也能卖给同样深得张嘉贞信赖的苗延嗣一个人情,兴许会大义凛然视权贵如无物。可是,玉真公主打的招呼意味深长,公允明正这沉甸甸的四个字让他不敢轻易造次。此时此刻,见那一旁笔录的令史,在身言二项上都记下了上上,尽管是他自己授意的,他仍然不禁觉得心中噎得慌。待到书字一项,他扫了一眼杜士仪交上来的那一页字,见赫然是极其笔挺漂亮的八分书,他最终僵硬地动了动下巴。
“上上!”
好容易捱到杜士仪行礼退下,其他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员嘉静始终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决定,那两道书判上先看看杜士仪究竟书判如何,倘若过得去,那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为己甚,免得到时候真的触怒了那位在天子面前很得宠的玉真公主,否则事后便泄给苗延嗣,让这位不忿儿子落于人后的父亲去做文章。想到这里,他登时释然,待所有人一一试了前三项,他便信手一指案头试题,命令史拿了出去。
身、言、书三项,五十七名进士无一例外平安通过,等到了最麻烦的两道书判题目发下,令众人于此前省试的尚书省都堂坐,日暮之前交卷的时候,一时间自是人人攒眉沉思。所谓书判,便是因情景书判词,本意是看熟悉律法与否,然则这些年下来,书判大体上已经成了骈判,与其说根据州县案牍出题,还不如说取自经籍古目,或者说是辟书曲学,几乎便是一篇官样文章而已。即便如此,不能熟读律法者,就连有罪无罪都难能判断。
今日两题,一为子葬其父,葬仪比应该享受的高一级,因而有司责其僭越二为庶子冒嫡子请为驸马相配公主,有司查明责其违律,并追究家长罪责乍一看清楚浅显,考的却正正经经是对永徽律疏是否熟悉。自午至夕,就只见五十余人在堂上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当吏部侍郎裴漼来见尚书左丞卢从愿的时候,有意往堂上扫了一眼,出来之后又多瞧了两眼,却发现此前还看到的杜士仪竟是不见了。尽管他并非今科试官,可进士科的名次却是他亲自定下来的,此刻不禁心下存疑,招手便叫来了监场的一个书令史。
“状头杜十九郎怎么不见了?”
“回禀裴侍郎,杜十九郎交卷走了。”
“这么快!”
不禁裴漼吃了一惊,当员嘉静接到杜士仪交来的两道书判,他亦是同样大吃一惊。两道书判加在一起,不过寥寥两三百字,然则那力透纸背的运笔便能够瞧出,当时人写下两道判词的时候,显然胸有成竹。他随眼一扫第一道判词,从头里阐述看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即便心有成见,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贵贱之殊宜,父子之异道,犹曾子易席,正位于大夫,如晏婴遣车,见非于君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死者丧仪按礼可升一级,便犹如曾子临死时换掉不应当由他享用的席子,以表明他的地位并非大夫,而晏婴为父送葬时,不用他应当享用的车数反而被人所指责。如此加上责之失当的结语,却是清清楚楚。
“员郎?”
令史这一声提醒立时让员嘉静清醒了过来,他一抬手吩咐人出去,这才凝神再看第二道判,看到其中隐藏庶孽,贪冒荣宠的指摘,又引永徽律疏的户律中,男家为婚妄冒,则加一等的律例,理应独坐主婚之家长,他捏着判词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永徽律疏洋洋洒洒那么多字,能够看完的人少之又少,能够灵活应用的人也少之又少,他便是那少数人之一,否则当年也不会自书判拔萃科入仕。这两道无可挑剔的判词,他就是给了苗延嗣看,其也不可能挑出什么问题来。更何况苗含液他见过,长于诗赋文章,对律法却不甚了了,要交出更胜一筹的判词来,恐怕是力有未逮。想到这里,他便取了镇纸压住判词,心中思量是否要对张嘉贞建言两句。
苗延嗣固然强干,可也不用因他一己之私而一味徇私!退一万步说,就算杜士仪得宋璟青眼,如今的宋璟已经不在相位了!
“员郎,苗郎君也答完了判词,说是要亲自交卷。”
听到这话,员嘉静微微一愣,随即便扬声吩咐了进来。等到苗含液面沉如水地踏进屋子,他知道其是因为杜士仪提早交卷的缘故,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接过了这位僚友之子双手呈上的卷子。粗粗浏览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苗含液表情,最终开口说道:“苗贤侄,你这书判自然可以是合格过关了。我知道你提早交来是何缘故,杜十九郎的判词在此,你不妨自己看看。”
只从员嘉静的口气表情,苗含液便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他沉着脸从员嘉静案头拿起了那一份镇纸压着的判词,一目十行看下去之后,一张脸就渐渐发白了,良久,他方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如他。”
“术业有专攻,你也不用气馁。入仕之后,也不是只看这些。”员嘉静打起精神勉励了苗含液几句,见其依旧情绪低落,他便笑道,“更何况,你父亲如今正当张相国任用,你只消努力一些,异日自然不同。好了,这等小事没必要再争,回去吧。”
苗含液一言不发拜别了员嘉静,等到从尚书省出来,他刚刚使劲按捺的挫败感一时全都浮现在脸上,许久方才散去。
就如员嘉静所说,眼下输一场无关紧要,异日仕途之上再比!
次日,关试合格的新进士榜单再次张贴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各处。尽管此前由于张嘉贞拜相,苗延嗣正当红,众多人看好苗含液,可此番张榜的结果,竟仍是杜士仪牢牢占据第一。一时间,当初朱坡杜思温在朱雀门前的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评判不胫而走,而天子令礼部操办芙蓉园关宴,并将亲临的消息,更仿佛在原本就滚热的油锅中又浇下了一瓢水,那正当此时黯然出京前往沁州的李纳,几乎被所有人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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