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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庆幸的是,「坐牢反」事件,在守宫的小团伙中还从未发生过。
如果你问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选择贩毒吗?我当然会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真的很需要钱,我也确实因此发了点小财。
赚到钱之后我就从拉龙他们的住处里搬出来了,自己在南站附近租了一间单间,这里环境很不错,有双人床、一个小茶几、一个小沙发,还有独立的卫生间。除了偶尔有刚来成都的诺苏兄弟来我这里歇脚之外,平时这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住。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在零二年初,我回了趟家。
在成都的日子里一切都变得太快了,我明明只是待了几个月,却像待了几年一般,这短短的几个月比我过去的一生都漫长。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个曾经让我厌烦无比的利姆乡居然如此的陌生,我就像一个外地人。
利姆距成都四百多公里,但这里仿佛是不同的时空,这里的时间过得更慢,空气更加透明,生活更加单调,却也更安详,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纷争。
像每个回家的诺苏小伙子一样,我也给家人和朋友们带了礼物,我甚至给那个根本不跟我说话的嫂子也带了礼物,这些礼物里有的是我偷的,也有的是我买的。
爸妈已经在家里等我了,在那个被只有40瓦灯泡勉强照亮的漏雨的家里等我。
我妈看到我之后先是开心,又有些难过。她先是数落我穿的什么衣服,还染个红色的头发,难看死了,打扮地不伦不类的,接着又抚摸着我的脸颊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骗她说我吃不惯汉人做的饭,她转头就要去给我做好吃的,但实际上我什么都吃不下。我知道这次我必须吃了,再不吃就露馅了。
我们家用柴火做饭,在利姆人人都用柴火做饭,四川省的领导在我们利姆盆地建了水力发电厂,但是形同虚设,因为我们根本交不起电费,更没有钱买电器煮饭,就算是买了大家也不会用那些电器。我家有电表,这是利姆乡民里少有的待遇,但那个电表是为了安电灯泡才装的,现在连电灯泡也快坏了,不过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很多人家里连电灯泡都没有。
现在政府提倡环境保护,之前汉人领导总是领着村干部挨家挨户地来村民家里,告诉我们乡里现在有自己的电厂了,以后都不准砍伐林木盖房子、不准烧柴煮饭取暖,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上西昌城里看看,人家早都用电饭锅了!
就这样前前后后地说了好几次,结果根本没人理会,后来领导们都懒得管我们了。
我妈在柴火灶前忙得满头大汗,给我煮了血大肠和连渣菜,因为她知道我以前最爱吃这个了,她和我爸自己在家时总是不舍得吃这些,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她常常用洋芋拌着肉渣吃,把好吃的都留给我。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家一年的年收入只有大约1000块钱,若是碰上收成不好的时候,收入只会比这个更少,平时都是靠领着扶贫补助过日子,我们家种的四季豆和花椒的种子、还有猪圈里养的猪都是政府免费发的。我爸平时除了种地之外还要到处打零工赚点外快,他最近跑去乡政府那里刷油漆,刷一个月,可以赚200元。
吃饭的时候和爸妈聊起了我在成都的都市之旅,我撒谎说我在网吧上班,平时干一些打杂的活,不忙,休息的时间我还自己买书学习呢。我妈一听高兴坏了,问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说一个月挣500,包吃住。她又激动又惊讶,不停地自言自语道:「俄切(我的名字)现在真是有出息了……」
我不能告诉爸妈我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了,其实我一个月能挣一两万,我怕吓着他们。
聊着聊着,我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收回了脸上的喜悦,一脸沉重地问我:「你见到你哥没有?」
我当然没见到,我几乎都把他给忘了,要不是我妈提醒,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哥哥。
我妈还告诉我,由于一直没有我哥的消息,我嫂子上个月就回她们村的娘家照顾她生病的母亲了。
我一口饭都不想吃,但是当着爸妈的面我只能装出一副很爱吃的样子,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回家之前多抽点大麻来促进食欲了。趁我妈去院子里洗碗的时候,我偷偷把我妈辛辛苦苦做的饭菜和汤全都倒进猪圈里,然后把空碗递给我妈,告诉她,我吃饱了。
回到利姆之后,生活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只有我本能的厌倦感觉在时刻提醒我:这一切其实早就不一样了。
我妈天一亮就喊我起床,我打着呵欠帮她喂猪、干农活,趁她出门的时候,我就偷偷回屋里补觉,就这样一两天下来,我曾经那个毫无规律的作息居然硬是被改回来了。
我花钱找人给我家换了新的屋顶和灯泡,还有之前一些破烂不堪的家具和农具也全都换了新的。爸妈总是很节省,跟我说我在外边挣钱不容易,不用给家里花钱了,这些东西他们都用习惯了,挺好的。
我觉得愧疚。
我爸妈,尤其是我妈,她对我的谎言百分百地信任,她由衷地为我感到自豪,但那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越是这样,我越是只能把这些谎言继续编织下去,从我撒的第一个谎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约色家族的头人还在家支会议上点名表扬了我,说别人去成都都是去偷去抢了,有的还吸毒贩毒,看看人家俄切,小小年纪,老老实实在外面赚了钱都知道回来孝敬父母了!
头人一夸我,这下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乖孩子了,我现在就是不想装下去都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撒谎成了我的习惯,我已经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说真话了,有时候撒谎撒地我自己都信了。
那个曾经送给我哥情趣内衣的表哥如今和我们约色家的一个家门兄弟曲铁在集市上开了一个猪肉摊子,表哥认的彝字不多,就让曲铁帮他记账,似乎是在乌鲁木齐为期三年的牢狱生活把他蹲怕了,他没有再回到城市里闯荡,而是打算收心老老实实在利姆过日子了,我这次回来还去我表哥那里帮他杀了两回猪。
表哥问我还走吗,我说当然走了,利姆不好玩,大城市里才好玩。
为了消磨时光,我逐渐开始和过去的朋友们和之前和我玩得好的家门兄弟们联络,陪他们一起去昭觉的集市上买盗版光碟、陪他们去放牛放羊、烧瓦窑、陪他们一起「干迷信」,刚开始我会觉得很怀念,可惜我就怀念了那么一小会儿,马上开始觉得无趣,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小小的利姆,而我却向往更大的天地。他们没进过城,什么都不懂。这帮土狗只会聊一些村子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破事,在我看来无聊透顶。
他们有时也会谈论起海洛因,谈起利姆乡的禁毒运动,无非就是谁谁谁吸死了,谁谁谁和别人共用针具感染艾滋了。1999年嘉日家族的「虎日」戒毒运动给我的家乡带来了一线生机,可是这块脆弱的土地仅仅舒展了不到几个月,毒品的阴霾在二十一世纪初再一次席卷了凉山大地。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灾难终究会把我带走,我只不过是一个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尘土罢了。
我总是自以为比他们懂的更多,对他们的话语嗤之以鼻,不屑于参与他们的幼稚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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