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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霍裔风,便下车快步往回走,金钿正和那小贩讨价,回头见是素弦,便撂下手里的锦盒,笑道:“妹妹,身体可好些了?”素弦点了点头,金钿打扮得香艳,被人看见总是不好,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便道:“好久不见姐姐了,我请姐姐喝茶可好?”金钿便笑呵呵地应了,一起上了不远的檀香居茶楼,拣了个安静的雅座,素弦便对金钿说起了那晚在轻烟阁丢丝帕的事,求她帮忙找寻,金钿和她素来要好,又打心底同情她,便爽快答应下来。又闲说了几句,素弦想来金钿也不是外人,便打定主意开口问了:“那名门霍家的霍大少爷,姐姐可认得?听人说,他可是轻烟阁的常客呢。”
金钿怔了一怔,道:“霍大少爷嘛,我倒是听闻过。他当真常来我们那儿?我倒是不曾见过呢。只是……”
素弦看出她心有顾虑,便道:“我只是随口一问,若是不好说道,姐姐只当闲唠就是。”
金钿皱起眉头,拖长了声道:“咳,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呢?他做得,我便说得。霍大少爷去到我们那儿,是专门找玉蔻的。霍大少爷可是她的座上宾,听说他可是花了大价钱呢!说来也怪了,论姿色,论才艺,那个娘们可还不如我呢!可偏偏就是她,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撞上这么个大财神……”
她长长的抱怨,素弦并没听进去,她只听得霍裔凡去了妓院,那晚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心里忽然便充斥了十足的恨意。她面色蓦地阴沉下来,像冻实的冰块般,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样子把金钿都吓了一跳。
“素弦,素弦,你怎么啦?”
她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微微一颤,勉强挤出个笑来:“没什么,许是又不舒服了。”
金钿忙道:“哎呀,那就赶快回去吧,你们小姐家家的,身子都弱。”
别过金钿,素弦拦了辆黄包车回去,刚一进门,便见张晋元阴着脸在客厅的欧式沙发上坐着,她知道事情不妙,然而逃是逃不掉的,索性便一如往常,镇定自若脱下外套,连书包一并交到青苹手上,便走到他面前去,他没发话,于是她道:“哥,我回来了。”
屋里空气凝着,令人窒息地沉默了片刻,他道:“你干什么去了?”声音并不大,却似从远处幽幽传来,让人不由产生惧意。
她佯装镇定,回道:“学校。”
张晋元登时提高了音量,厉声吼道:“浑说!你上了霍总长的车,然后呢,堂堂张记玉器行的小姐,和一个妓女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还在聊天!”
素弦瞥了一眼不远处站得笔直的青苹,她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她不由得地就心生恨意,事实上,她恨了青苹许久,从一见到那个高大严肃的女人开始,她就对她生不出好感,讨厌的感觉果真是相互的,青苹也不尊重她,她受了张晋元的责骂,她就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青苹的笑藏在心里,莫名的恨也掖在心里。
她没工夫跟她置气,小声解释着:“我……我有事找金钿,只说了几句……”,怎料话音未落,张晋元随手便抓起一把竹扇掷将过去,素弦并未躲闪,那扇子坚硬的柄,狠狠地砸在她的额头上。
“你怎么这么愚蠢!”张晋元拍案而起,手指着她,厉声呵斥道。他骂的那些话,她早就耳熟能详了,他咬牙切齿的愤恨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如一方镜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男人,曾几何时他救了她,他承诺会帮她报仇雪恨,也曾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然而六年了,她对他时时刻刻都感到陌生,确切地说,他从未让她有过真正的安全感。
他终于停止了责骂,两只眼睛阴冷地盯着她。
“对不起。”她道。
然后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了,随手从枫木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是一本雪莱的诗集,快速地翻看着,突然就翻到了夹有照片的那一页。她像宝贝似的把它握在胸前,跑到书桌边上,扭开柠黄琉璃罩台灯的开关,那照片里有三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背景是肃穆的白色尖顶教堂。与咏荷和宣珠相识的这一个多月里,她们给予她纯真无暇的友情,而她心里的真实目的,则是要抢夺宣珠的心上人,再狠狠地报复他们霍家。
想想都觉得可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着姣好的容颜,靓丽的身形,帮助她裹挟着内心的黑暗。她笃定自己要做一个披着虚伪外衣的坏人,她为了那个信念,甘愿那样做了,然而每当自己独处的时候,她就会陷入到苦思冥想的境地,然后不由得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还是错?
然后她再次向镜中的自己看去,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姐姐,其实她们两姊妹的相似度有限,然而她自己是不了解的,然后她看到了她操劳一世的母亲,想起六年前她们一家人所遭受的境遇,仇恨就如同洪荒之水滚滚袭来,瞬时便吞噬了她的全部思想,占据了她头脑的一切。
第六章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二)
她枕着烦乱的思绪,不知几时才混沌入梦,又早早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恍惚间看见一个穿着细条纹丝光睡衣的男人,正坐在她床前,偏着脑袋,端详般地细细看她,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带着邪气的笑。她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仍困在梦里,就紧紧闭上眼睛,再试探着小心地缓缓睁开——床头坐着的男人正是张晋元。她浑身骤然发冷,匆忙拉起被角将自己遮住,语气中带着隐隐怒意:“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么做,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张晋元却是惬意地斜身躺下,离她不过半尺距离,双手枕在脑后,玩味的眼神挑向她:“这是我的家,你说我怎样进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装了。”
素弦心底怒气翻涌,然而她也不敢真的对他翻脸,只得往床的内侧挪了挪,用凉被将自己严实地裹着,抱起膝盖坐着,却是怎样都不踏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便道:“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么?”
张晋元嘴角一勾:“哼,这声‘哥’叫得真好听,我喜欢。”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诡异的目光沿着她端丽的面庞缓缓向下游移,素弦只觉得又羞又怕,浑身不自在,却像是被他的目光死死网住一般,无法逃脱。
她强压了怒意,道:“张先生,素弦是打心眼里尊重你的。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怎样报答你都不过分。我答应过你,等我大仇得报,我便是你的傀儡,大可随意操纵。但在这之前,请你尊重我,可以么?”
她郑重、严肃地说出这些话来,指望着他能明白,然而他只是懒洋洋欠了个身,瞥了她一眼,眉头一皱:“跟金钿学了那么久,还是这样无趣!就你这样木头人一个,我看啊,那个霍裔风真是脑袋缺根筋,才会看上你。”说罢坐起来,后背对着她,吩咐道:“昨晚落枕了,来,给我揉揉肩。”
素弦犹豫了片刻,一咬牙,还是将万般的委屈抛了,鼓起勇气在他的肩头轻轻按压着,她的手柔若无骨,把他伺候地很是舒服。不久他发出了呻吟声,令她感到无比的厌恶,手上力道不觉就大了起来,突然又意识过来,再一次的,把无边涌起的恨,用力咽下。
好不容易他叫了声“可以了”,她眼看着他趿着拖鞋出去,正要长长松一口气,他在带上门的那一刻突然停下。
“昨晚霍家送请柬来了,我放在你梳妆台上。好好准备准备,赶明儿我带你去试穿礼服。”
她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好奇地拿起那张精致的粉色请柬,拉开金色丝带,原来是临江城商会举办的舞会。据说临江商会两年改选一次,由城里各大商户的老板推举产生,而霍氏已经连任了两届。想来邀她参加舞会,应该是霍裔风的意思了。
素弦整理好心情,重新回学校上课。课间的时候,大教室里,樊紫芝眉飞色舞地对几个同学讲着什么,她们羡慕地“哇”了一声,引得其他同学纷纷回头。樊紫芝得意地举起一张粉色纸片,故意要她们看到,素弦认出那正是舞会的请柬。在教会女子中学念书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受了严格的教育出来,将来好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因而谁得了那张请柬,便可以称得上不小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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