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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姐姐,我不要睡这个床,这上面全是些硬邦邦的东西,扎得我屁股疼。”博敦嘟囔着嘴坐在榻上,吵嚷着要下来,我上去挡住他,把他按回到床榻的里侧,轻捏了捏他的耳朵,“小祖宗,这可由不得你要不要的。”说着忙从枕边取来一个大红色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软垫给他背上靠着,又帮他把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小少爷,您今儿夜里啊就好好地躺在这儿,不过是些红枣子,桂圆莲子什么的,哪那么容易就能把你扎着!”
博敦努了努嘴倏地把头一撇,我噗嗤一笑,“行了,你站起来,我帮你把被褥里的东西往边上清清,总可以了吧?”博敦看向我,咧开嘴嘻嘻笑了笑,扑腾一下蹦了起来,衣裳上沾的喜果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床。我拍了拍博敦后背上的红豆子道:“这压喜床也不是人人都能压得的,人家淳雅格格想睡还睡不成呢,你还在这儿挑肥拣瘦的!”
博敦一听,自得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真真姐姐,我明儿是不是还要到城门口去接成德阿哥的新娘子,给她压花轿?”我笑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啊,瞧把你给美的!明儿大清早五更天就得起,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出了名儿的大懒虫到时候赖在被子里爬不起来还美—不—美—得—成—”
……
清早,天还没透亮,府里已然是一片欢腾热闹。公子身着大红锦袍,头带东珠礼冠,辫子末梢缠绕着红色的流俗,腰间配着白玉环带,靴子是崭新的,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盒,圆桌上,案几上到处都是。青花瓷的喜瓶里插着新摘的桃花,是花房新近培植的,听说是南面特有的品种。罗汉榻的短脚桌上摆了一只精美绝伦的洋钟,是英吉利的使臣进贡给皇上,皇上再赏赐给老爷的。那只洋钟的表尖儿是金子做的,彩漆表面上有扇小门,每到整点就有穿着洋装的小人儿推门出来转圈儿跳舞,还有西洋音乐奏出来。
老爷和大奶奶坐在罗汉榻上,指挥着我们忙东忙西的。齐布琛姨娘在婚床上重新铺撒了好几层喜果子,红色绣花的丝绵被褥上一时间落满了红枣子,桂圆儿,荔枝,红豆子……淳雅今儿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公子身边有说有笑,公子细细听着,听到有趣儿的地方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屋外雨声很紧,屋檐上的雨水流过瓦面儿汇集成一股股水柱子直直地灌到了地上。京里的春天雨水向来不多,连夜的雨更是很少见,即便是在夜里下了透雨,也总是一到大清早地面上就干了。可说来不巧,接连了一个多月的艳阳天,偏偏从昨儿半夜起开始风雨交加,空气中一下子变得又湿又冷,直到这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儿要停下来的样子。
一个多时辰后,府门口停着的马车渐渐多了起来,那些贵主子们一下马车就有贴身的丫鬟小厮给他们撑伞。公子站在府门口,锦袍上绕着红绸,恭敬地俯身拱手给每个前来贺喜的大人问安。安总管哈着腰嬉皮笑脸地请他们进府,有掌理的小厮站在门墩旁收着礼单,边收边大声报着人名儿,每报一个名儿就由来福在大红色的名册上给记下来。
鼓乐仪仗沿着府前的石狮子排成了两行,吹奏出来的曲子听上去极为熟悉,细细一辨正是格格出嫁时的那些曲调。尽管安总管特意吩咐了给他们的头顶上搭了遮雨的棚子,不过由于雨水是斜着飘下来的,故而眼下这些人的衣裳上还是湿漉漉的。不过想来府上给他们的赏银不会少,虽说是淋着了些雨,可这些人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喜气,吹得也很是卖力。
“安亲王岳乐携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到!”
话音刚落,老爷亲自举着伞走上前去打轿帘,安亲王一身藏青色的朝服走下了轿子,脸上一本正经的。公子已然在轿前恭候,扎安道:“成德给安亲王请安。”安亲王抬了抬手,走到府门前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朝东面拱了拱手道:“圣躬安!”鼓乐声戛然而止,府门内外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安亲王一脸严肃地说道:“皇上口谕,得知纳兰成德成婚一事,朕心甚慰,着安亲王岳乐前往明珠府替朕道一声喜。”老爷听后忙摆出一副极其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磕了三个头,“奴才明珠谢皇上隆恩。”
安亲王说罢,他身边的太监朝四周的人抬了抬手,我们才都纷纷站了起来,鼓乐声也随即又响起。安亲王走到公子身边,和声道:“皇上听说你大病一场才误了这回的廷对,很是为你惋惜。皇上特意要我带话给你,三年后的恩科殿试你一定要来参加,万不能再有纰漏。皇上很赏识你,望你千万别辜负了圣恩才是。”老爷惶恐地谢恩,公子俯下身拱手称是,“成德谨记。”
安亲王在老爷的陪同下进了府门,周遭愈加热闹起来,马车一辆一辆的紧挨着,都排到了拐角处。安总管时不时地跑进跑出,咧开了嘴对着我们抬抬手,示意我们兴致再高一点儿。他脸上的表情做作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总比对着我们凶神恶煞的要好。我和碧桃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并不是因为害怕安总管,说实在的,今儿我是真的高兴。
伴随着高扬的锣鼓和唢呐声,一顶装饰得华贵无比的大红花轿渐渐停在了府门前。我心噗通噗通地跳,只见博敦嗖地从轿帘子里蹿了出来,仰着脖放开了嗓门儿高喊了一声,“压轿!”喊罢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蹦蹦跳跳地朝府门口跑了过来。安总管带着一席小厮把早已预备妥当的大红毡子铺到了轿帘口,我带着笑意端着一只托着弓和箭的碧玉盘子递到了公子面前。公子左手拾起那柄紫檀木做的雕工极为精致的弓,右手拿起箭,拉开弓弦朝着轿子的上沿儿射去。“嗵”一声,箭头深深地扎在了花轿上框的正中心,箭头入木三分,箭尾的羽翼还在微微颤动着。
叫好声瞬间迭起,碧桃给喜娘打着雨伞走到轿子口,喜娘打起轿帘子,搀着一身锦缎绣花霞帔,蒙着大红盖头的卢姑娘走下了轿子,踏上了红毡。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到了卢姑娘手里,又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将红绸的另一端递到公子手上。公子接过红绸,走到卢姑娘身边,喜娘挥着帕子喊道,“大少奶奶进府啰!”语罢站回到卢姑娘右侧,搀着她往府门口走。安总管早已在门槛处摆放了火盆和碎瓦片儿,公子并肩和卢姑娘向前缓缓走着。公子先一步跨过门槛儿,听说这是规矩,卢姑娘而后在喜娘的搀扶下跨过了火盆和碎瓦片儿。喜娘一边走一边高声说唱着:“恭喜道贺新安人,开枝发叶此良辰,入门旺相,夫妻长寿,白发齐眉。”
府门周围的丫鬟小厮们亮着嗓子齐齐俯身恭贺道:“爷大喜,少奶奶大喜。”走过红毡子,踩过前府花园子上的石桥,公子和卢姑娘慢慢步入花厅,我和碧桃紧跟在随行的人中间。只见老爷和大奶奶端坐在匾下的两张太师椅上,他们面前的青砖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方大红软垫。
花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安亲王岳乐和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安坐在左侧,坐东朝西,而他们的对面则是康亲王杰书和他的嫡福晋。董佳氏站在那个嫡福晋边上,在嫡福晋的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做侧室的今儿个倒是规矩了不少。不过一看见卢姑娘走近,还是得意得挑了挑眉梢,恨不能昭告天下我就是眼前这个新娘子的姨表妹子。公子和卢姑娘在软垫前站定,安总管递上两炷香,退后两步正声道:“跪!”喜娘搀着卢姑娘跪下,公子撇开衣摆端身跪在了她身旁。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公子和卢姑娘持着香叩拜了三下,而后起身。紧随着,又在安总管的掌礼下跪回到软垫上叩谢了圣恩,叩拜了天地,老爷和大奶奶,随后才是相互对着行交拜礼。
……
婚宴一直从晌午持续到了晚间,前后换了两批人,到了晚宴上安亲王和康亲王都已回府,余下的人没有了拘束愈发地吵闹起来,劝酒划拳的声音此消彼长。席间不断有人走过来给公子敬酒道喜,公子每回都是爽快地一仰而尽。老爷和大奶奶在楼上招呼几个前来贺喜的王爷贝勒,而公子的这一桌上尽是些年龄相近的上三旗子弟。这些人成天就是吃喝玩乐寻乐子惯了的,这会儿更是没了边儿,想方设法地给公子灌酒。怪只怪子清哥今晚要在宫里当值,他要是在,一准会给公子挡酒。
公子喝完一杯别桌来敬的酒,像是呛了一口,忽而连着干咳了几声,我一惊,忙上前给他递帕子。公子接过帕子,这时,一位长相奇丑油光满面的阔少爷拿着酒壶一摇一晃地朝公子身边走来,醉醺醺地道:“纳兰成德,你,这……这杯你得喝,要不……就是瞧……瞧不起我!”他的声调已经走了形,满嘴的酒气,我撇过脸躲开他,公子捂着帕子咳了几声,转过身双手接过那人的酒杯,可手却在微颤。
“爷。”我停住公子的手,“胳膊上的伤还没痊愈,您不能再喝了。”未及我说完,那个粗野的混球一把夺过公子手上的酒盅,揪住我的领口,他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提起。我被他弄得根本就透不过气来,踮着脚紧蹙着眉想要挣脱开他的手。那混球朝满桌的人笑看了看复对着我道:“呀哈,小蹄子,挺会心疼人啊,那好,爷我喜欢,这盅酒你来喝。”说完揪着我把酒杯直直地往我嘴里硬塞,我使劲扭头要避开他,他却要强灌。
“啪嗒。”未及我缓过神来,那混球已是挨了公子一掴,酒盅瞬间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捏着自己的领口喘了几口气,席间蓦地安静下来,别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眼睛齐齐地看向这儿。那个混球像是闷了,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表情惊愕。公子站着右手撑着桌沿儿,定定地看着他,手指几乎要把桌子按裂。过了没一会儿,那混球突然撩起袖子,看样子像是要撒野。安总管带着几个小厮忽地跑过来抓牢他的手,“穆顺贝子爷您息怒,我们爷今儿喝多了,一时失手,要不您打奴才两下给消消气?”说着稍侧过身子朝满屋子的人高声喊道:“吉时到,大少爷大少奶奶行合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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