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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刚咽下,即见黎阿则拿着封帖子进来,“干爹,留园里摆了局,送贴来请干爹尊驾。”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外头死了多少人了,他还有功夫摆局做乐,还真以为龚兴这座靠山永不倒?”
陆瞻瞥一眼帖,展开手臂,半饧着眼立在龙门架前示意其更衣,“我算准了他近两日就要摆一个局,不是觉着龚兴不会倒,相反,他是嗅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必定还请了沈从之与窦初,想探听探听顾泉的事情。”
“他倒是好糊弄,只是要如何搪塞姜恩?”
“怎么搪塞都没用,他们已经认定顾泉被都察院拿去是冲着他们去的,大约这两日就要写信递与龚兴。”
黎阿则拧起眉来,为其系着衣带,“那韩舸的奏本已经八百里加急递出去了,希望他的本能比姜恩几人信更快到京。”
穿好一件黛紫直裰后,黎阿则又取来一件暗紫大氅。陆瞻却觉体内渐渐燃起火来,由下至上似祝融烧天,便单穿了直裰踅出门去。
遐暨浅园时,天色倾落,各处皆上了灯,席面仍摆在一间临水轩厅,只见姜恩、祝斗真并两位同知,再有沈从之、窦初、臬台大人一行。几位倌人穿坐其中,空凳旁坐了惠君,正静听芍容琵琶弹唱。
甫入轩厅,陆瞻已出了满身虚汗,额上亦浮汗霪霪,心内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
惠君一瞧,忙斟了一盅冰水与他,“陆大人,您怎的出这些汗,虽然初秋,夜里还是有些凉,您敢是伤风了?”
陆瞻含笑摆手,与列位大人客套寒暄后落座,旋即这厢敬来,那厢举樽,觥殇流水,不在话下。
酒过三旬,那姜恩朝祝斗真暗使一眼色,祝斗真便亲自提壶为陆瞻筛酒,“听说织造局已将今年宫中所用的料子都赶出来了?您老人家的手脚如此利落,难怪得皇上十分器重。”
对岸换了一面生的倌人唱着昆腔,咿咿呀呀磨得老长。陆瞻所吃都是冰过的酒,仍是压不住浑身的火,却捺下不适,尽力周旋,“眼下城外急得火烧眉毛,祝大人有空摆局,想必不是为了说几匹料子的事儿吧?有什么话,明讲来。”
那祝斗真讪笑,将姜恩远远瞧一眼,“不敢瞒督公,实则今日摆局,是为了打听顾泉的事。督公大约已经知道了,顾泉被南直隶都察院那边拿了去,我同姜大人心内有疑,县衙牢狱里死了几个叫花子,都察院如何晓得?宫里除老祖宗外,就是督公,少不得要向督公打听打听。”
“祝大人,那几个叫花子是因前些时在街市上冲撞了我夫人,这才叫窦大人给拿到了衙门里去。我晓得,顾泉打死他们,大约是为我夫人出气,只怕,是有人冲着我来的。”
祝斗真两眼一懵,心道确有这个可能,“可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个嘛,就是我的事儿了,祝大人还是少打听为好。”陆瞻翻着杯,强做闲态,实则只觉腹内炙热难耐,比往日皆有不同。稍思后,他只当是丹药起了效用,急于查看成果,借故方便,独出厅去。
人一走,祝斗真便挨至姜恩身侧,借着笙乐做掩与其私语,“我看,保不定是那许园琛许公公背地里告到都察院去的,原就是陆公公被调到苏州,许园琛才顶了他的缺做了秉笔太监,眼看再有一年半载陆公公就要回京去,说不准是他怕丢了权,才在背后阴这一招。”
姜恩举杯半晌,方又警惕搁下,“什么都有可能,也大有可能是背后阴咱们,再或者,还想阴了龚老。我看眼下事情是瞒不住了,先写信给龚老,让他老人家知晓苏州实情,也好心里有个底。还有,将你们那位韩县令上疏的事情一并告诉,若能来得及在奏本呈到内阁前截下来最好,若来不及,咱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参他一本了。”
“韩舸才任县令不久,一直在赈济灾民,他能有什么把柄叫咱们参?”
“参他假公济私,未得圣上手谕,擅自以朝廷名义向各大豪绅借银,还以朝廷名义许了那些人三分利。哼……自先帝在位时,国库亏空许久,今上登基后方缓过来一些。三分利,谁去还?沿海有海寇、北方有瓦剌鞑靼,处处都要用银子,这些商贾豪绅的钱,朝堂不想还,皇上更不想还,那就只能判他个滥用职权的罪杀了他抵债。届时,咱们的事儿,自有龚老在朝中斡旋,少不得就是他韩舸栽赃陷害。”
灯檠千盏照不明江南水烟,在一叶障目的奢靡繁华里,那祝斗真沉吟半晌,饧涩着眼,伴着艳女妙音,金樽檀板,尽显一副回味无穷之状。
而另一份久久不醒的失落,则兜在陆瞻空空如也的裤裆内。
这世上,哪里来的枯木开花、绝处逢生之仙药?有的只是枯木朽株、行将就木的绝望岁月。他早该知道这只是个梦的,只是一直不愿醒。
这厢燥得汗如泪下,自焚烧的身体中,将他的心逐渐烧为灰烬,抛撒进冰天冻地的深海里。但他仍然镇静自若,起码在沈从之拦下他时,他还是那副不急不躁、山野神仙的模样。
“冠良,”沈从之由宗儿手里接过灯笼,下巴朝边上的一棵葱郁的银杏树下怼一怼,“借一步说话儿。”
陆瞻与他并肩过去,笑睨他一眼,背起手来,“沈大人有何赐教?”
天黑漆漆地罩在头顶,几如一张兜倒人间的网。沈从之掸衣掸袖,随意抖落粘带的夜露,“家父来信,京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韩舸的奏本一到,言官们联袂上书。冠良,苏州的事儿就要办妥了,后年回京后,我进内阁的事儿,还少不得你在皇上面前表陈点功劳。”
窥其野心,陆瞻只将露泥藏袖中,满面善笑,“这是自然,你我多年好友,你们沈家满门忠臣,就即便没有我,皇上也是看在眼里的。”
沈从之早料到他这一翻伪酌之言,扭转谈锋,倏忽笑起来,“我近日听见说,祝斗真之女在府上十分不检点,竟然与早前那个未婚夫通奸,还搞出个孩子来,可有其事啊?”
这二人虽说做了多年朋友,可沈从之向来瞧不惯他做了宦官却没个阉人的样子。他所希望看到的陆瞻,是嗓音忸怩、姿态妖娆、脂粉重涂的一位典型太监,可陆瞻总让他失望,失望中,就总想撕了他翩翩风度的皮。
见陆瞻不言语,他益发笑得高兴。“要我说,这种淫妇就该杀了才是,怎么听说你还要成全她将她转嫁他人?我说冠良,都说太监净了身后骨头越来越软,可你这净了身,怎的性子还软弱起来了?我看这样儿,你若是下不去手,交给我,我替你杀。”
陆瞻双目被茫茫夜色染得漆黑,不见半点星光,“这点小事儿,就不牢你费心了。”
“哼,”沈从之鼻稍一动,哼出极轻的一笑,转步而去,“倒是,毕竟是你的家事儿嘛,只是可得处理好了,别传出去,叫人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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