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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丛话（第1页）

小说丛话

丁已暑假，旅居无事，客来辄坐槐阴下谈小说，退而记之。所言别无精意，聊为消遣之资。又客次无书，但凭记忆，错误遗漏，尤所不免，阅者谅之。

法国莫泊商（guydemaupassant）著作，近渐绍介于中国。以余所见，最早为冷血译《毛白石》一篇（忘其篇名，登《新月月小说》），以后多见诸杂志中。莫氏小说篇篇可读，唯其聚会精神之作多未翻译。其《隐士》（l'ermite）一篇，曾见之于近年《小说月报》，而忘其译名。其事仿佛与《聊斋》中《董公子》相类，二人皆无意中犯其女，隐士遗产予女而出家，公子则杀女而贿鸨妇，此固东方自然之风气，然正可谓怙恶不悛者也。

莫氏为自然派名家，自言图写l'humblevérité（《卑下的事实》），读其《小洛克》（lapetiteroque）一篇，良为耸然。某村长人素厚重，中年丧偶，尝行林中，见幼女浴川中方起，径迷惘奔赴之，恐女子呼，力扼其颈，遂死。次日事发，罪人终不可得，人无疑村长者。而村长为良心所责，无复安时，一日伐木，拟压木下自杀，不遂。终拟自首，已投函邮筒中，而复悔之，欲求返函不可得，乃登楼自投而死。人间兽性之奔突，恒破理性之防闲，乃至可畏。俄国安特来夫（l.andreyev）作《深渊》（bezdna），差可竞爽。有女士相悦者，散步林中，忽为众暴徒所袭，男被击而晕，及醒，见女白身昏卧，极意调护，终亦不克自制。他如亚支波舍夫（artsybashev）作《恐怖》（uzhas，警察长、推事、医官三人醉犯一女教员，女自缢死。官吏讳其事，曰盗案，拘门孽子囚之。村人群殴警察长，后兵来，夷其村），事亦至惨厉。然非常之事，常人所不易犯，若如《小洛克》及《深渊》所言，则自好者亦或所不能禁，此所以尤可畏惧者也。英国圭勒高支（a.quiller-couch）论悲剧在示人以可哀可怖，一寻常不异吾辈之人，仍以过失至入于灭亡，而其过失又复为吾辈所未必能免者，此其所以可哀也。读《小洛克》，正令人有此感想。（六，八，二三）

莫氏最著名之作为《脂团》（bouledesuif），为其最初所作，与陶台（a.daudet）、淑拉（e.zola）诸家小品同登短篇集《末丹夜话》中。脂团者，路安之倡女。当普法之战，普占路安，有绅商及家属与二尼一民党及脂团共乘一车，避难他往。晚宿旅次，其地有普鲁士兵官驻守，召脂团侍寝，女拒之，众亦愤激，怒普人之无礼。次晨众欲行，乃为兵官所扣留，次日复然。众渐怨脂团之累己，百计怂恿之，令就兵官，明日车果能行。及脂团登车，众敛裾避之如恐或涴，隔座贵夫人自庆不与之并也。女乃啜泣，民党不平，高唱自由之歌，众病之而无可如何。车中各人，代表富贵神圣各级，而乃不及一倡。民党虽有以唧筒灭火器之条陈，且于廊下要劫脂团，然在众中已为佼佼者矣。脂团盖实有其人，本名adrienneraguet，晚年流落，在今十余年前，穷困以死。

莫氏又有长篇小说数种，以《人生》（unevie）为最佳。书纪一女子嫁后，不见所望神圣高洁之爱情，唯有恶俗之人欲。其夫复事游荡，初通侍婢，继复与伯爵夫人相识，一日方会于牧舍（板屋下有轮，可以移转），为伯爵推坠岩下而死。逮其子长，外出，暱一女，向其母索资，母与婢奔往，则已移去，唯留一女婴，母遂将之归。主仆坐车中，冥想人生，不知是苦是乐，读之可深长思。其描写新婚之夕，蜜月旅行之止宿，女欲得子问计于牧师之一节，皆坦然直书，不加讳掩。顾诵其书，如披科学的记载，觉其但以事实示人，不涉遐想。予尝戏称之为正经淫书。所见英国译本数种，多将此等处节去，似为未广。然在中国，此书全译能否得正确理解，正亦在未知之数也。（八，二八）

俄国之战争小说克利米亚之战，有托尔斯多（levtolstoy）之《舍佛斯多堡战纪》三篇；俄土之战，有伽尔洵（v.garshin）之《伊凡诺夫日记》《四日》等；日俄之战，有安特来夫之《赤笑》，皆世界战争文学之菁华也。欧战以来，不少佳作，然可与此竞爽者，尚未之闻。托氏著此书在一八五五年，且其从战第四炮台，最称勇烈，而其书不赞美战争，唯表露其悲惨之境，晚年非战之意见，固已萌芽于此。

伽尔洵本托氏私淑弟子，俄土战兴，伽尔洵日于报章上读战争死伤纪录，为之惨痛，无有宁时，终至不能再忍，乃自投军中，冀分受人间之苦痛，后以伤退归，所作日记及《四日》，皆其所亲历也。论者谓如天假之年，必能绍托氏之薪传，乃以悲观入于狂易，一日投阁自杀，年三十三。安特来夫多读伽氏著作，颇受影响。美国菲尔普教授谓读《赤笑》不能不忆及《四日》。《四日》记战时刺杀一埃及兵，而己亦受伤，卧战场上者四日，历受身体、精神偌大苦痛，目击死埃及兵之腐化，终至唯见白骨露齿，着军衣，金扣烂然，悔艾哀伤，不能自已。与日本樱井之《肉弹》所歌舞赞美之战争，迥不侔矣。安特来夫书中则记之曰：“林际见有物色赤，浮游不定。息陀罗夫忽倒地，默然张其目视我，有血一缕自其口溢出，吾犹记之甚审。”又言：“尝遇一少年兵卒，向之举手，见其失色，问曰：‘汝恐乎？’忽见有血自胸流出，少年苍白之面，忽变为不可言说无齿之怪笑。——是赤笑也。”战争惨象，在肉体上者已极凶厉，而于精神上乃尤甚焉。恐怖、疲劳，多驱战士入于狂易。而此军官负创归家，终以赤笑狂死。其弟欲续成其书，亦随卒。故《赤笑》一书，终以谵语终。茀尔享氏谓反对战争文学中，无有猛烈如《赤笑》者。德人勃虑克那曰：“读安特来夫著作，无一不动人心魂者。”安特来夫于一千九百〇八年著一书曰《七死囚记》（rasskazosemipovjeshennykh），卷首署云，“呈托尔斯多伯”，以表赞成托氏废除死刑之意。书述五革命党人、一强盗、一杀人犯同日就刑，纪其犯事始末及在狱时心理的情状。安氏有致美国译者书云：“吾著书之旨，在指示死刑之恐怖与不法，正直勇敢之人徒以过怀爱情，主持正义，故致罹刑戮，惨痛伤心，果为甚矣。然在蒙昧小人之缳首，其恐怖斯尤甚。吾于威尔纳与穆萨等革命党人之死，视扬生（书中强盗杀人之白痴）支干诺克（鞑靼种剧盗），伤痛之情尤为稍减耳。”观此可知安氏之意见与陀斯多夫斯奇一致，慈悲与同情充满纸上，读之感人至深，与陀氏著作相似，唯激刺极强，时不能终卷。或谓读之能令冷汗发出，殆非虚语也。（六，八，三一）

显克微支（henryksienkiewicz），奥属波阑人，一千八百四十六年生，以小说著名于世。其在本国，乃尤以志士闻。盖波阑文人，大抵皆然，如诗人密克微之（adammickiewicz，音正当作milskjevich）。显氏后任波阑光复会长，素持大斯拉夫主义，主亲俄。一千九百十六年，俄政府对波民宣言，许以独立。显氏力鼓吹之，事尚未成，以是年十月卒于俄都旅次。所著长篇小说有《何往》（quovadis?）一书，述罗马王奈罗时基督教与古多神教竞争事，举世称美，与俄国枚来日珂夫斯奇（d.merezhkovski）著《诸神之死》（述罗马王尤利安复兴多神教事）并称。又有三部小说，一曰《火与剑》，二曰《洪水》，三曰《滂·密哈儿》（滂者，波阑尊称，如曰公），记波阑累世与突厥诸族战事，世比之司各得。美国费尔普思教授谓古今历史小说能得珂美洛思（homeros）史诗之神髓者，唯显氏此书与俄国戈古尔（nikolaigogol）著tarasbulba（人名，记中古科萨克英雄事）矣，推崇甚至。（显氏又著有《十字军战士》《无宗旨》）诸书，兹不具录。）丹麦批评家勃阑兑思（georgbrandes）著《波阑文学史论》，则尤称其小品，称其情文兼至，悱恻动人，如《乐人扬珂》《天使》《灯台守》等，而《炭画》一篇尤佳，述一农妇欲救其夫于兵役，至自卖其身，盖世间绝作也。美人有寇丁者，慕显氏之书，自习波阑文字，卒尽译其书，可谓难矣。显氏长于言情叙事，故作无不佳。而余尤喜其写民间悲苦诸作，尤凄婉动人。昔托尔斯多作《艺术论》，谓叶斯比亚作曲，但写富贵者之哀乐，力抵排之。英人圭勒高支（a.quiller-couch）作《麦克迫司论》为解其纷，以为写在上者之没落，乃文家贴衬之常法，所以增加观者之感兴。如贫儿为丐，事所常有，不足为异，若以帝王卿相之尊，以偶尔因缘乃至辱且大，则动人尤深矣。其言亦自有理。唯更推论之：才智之士，以一步之误，趣于灭亡，固自可哀，而村市小民，安居无争，无帝王之野心，无士女之执恋，乃为社会所翻弄，如驱鸡鸭，宛转呼号，以救汤火，则可悲尤甚已。《乐人扬珂》及《天使》之主人公，皆一童騃小儿，《炭画》《生计》……亦皆市井细民，而其灭亡之悲哀，固无异人。巴德克以亡国贱俘驱而应战，目睹国人之槛而待死而不能救，至以酒自放，战胜返乡，见侮于奥国塾师，及临选举，复迫令举其仇，以至流离，去其乡土。以较《炭画》之勒波为麻木不仁之社会所虐，《生计》之……为自然翻弄，以覆其巢，其范围有广狭，而其悲痛则等也。且波阑分于三国，人生之苦痛，以视常人，尤有甚者，吾读……尤不能不悲著者之志也。显氏名作，大抵惨恻无欢，而文特奇妙，能以轻妙诙谐之笔出之，愈以增其悲痛，殆如戈古尔自谓“笑中有泪”者邪！浅人不察，至以滑稽小说目《乐人扬珂》，斯失之矣。余前译《乐人扬珂》《天使》《灯台守》，载《域外小说集》中。又《炭画》单行，比为火毁不复存。《酋长》一篇，遍寄上海书肆不纳，久置箧内，近已失之。今唯一卷，译而公诸世耳。（六，八，二〇）

*据《秋草园旧稿》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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