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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的讨论一（第1页）

童话的讨论一

景深先生：

来信敬悉。我的对于童话的解释，大约如下。

童话这个名称，据我知道，是从日本来的。中国唐朝的《诺皋记》里虽然记录着很好的童话，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名称。十八世纪中日本小说家山东京传在《骨董集》里才用童话这两个字，曲亭马琴在《燕石杂志》及《玄同放言》中又发表许多童话的考证，于是这名称可以说完全确定了。童话的训读是warabenomonogatari，意云儿童的故事；但这只是语源上的原义，现在我们用在学术上却是变了广义，近于“民间故事”——原始的小说的意思。童话的学术名，现在通用德文里的marchen这一个字；原意虽然近于英文的wonder-tale（奇怪故事），但广义的童话并不限于奇怪。至于fairytale（神仙故事）这名称，虽然英美因其熟习，至今沿用，其实也不很妥当，因为讲神仙的不过是童话的一部分，而且fairy这种神仙，严格的讲起来，只在英国才有，大陆的西南便有不同，东北竟是大异了。所以照着童话与“神仙故事”的本义来定界说，总觉得有点缺陷，须得据现代民俗学上的广义加以订正才行。

原始社会——上古，野蛮民族，文明国的乡民与儿童社会，——的故事，普通分作神话（mythos）传说（saga）及童话（marchen）三种，这三个希腊、伊思兰和德国来源的字义，都只是指故事，现在却拿来代表三种性质不同的东西。神话是创世以及神的故事，可以说是宗教的；传说是英雄的战争与冒险的故事，可以说是历史的：这两类故事在实质上没有什么差异，只是依所记的人物为区分。童话的实质也有许多与神话传说共通，但是有一个不同点：便是童话没有时与地的明确的指示，又其重心不在人物而在事件，因此可以说是文学的。往往有同是一件事情，在甲地是神话或传说，在乙地却成了童话，正如从宗教与历史里发生传奇的小说一样。经过这个转变，在形式上也生了若干变化，因为没有了当初的敬畏与尊崇的拘束，对于事件的叙述可以自由处置，得到美妙动听的结果。英国麦加洛克（macculloch）著了一本童话研究，称作《小说的童年》，可以说是确当的名称。所以我的意见是，童话的最简明的界说是“原始社会的文学”。文学以自己表现为本质，童话便是原人自己表现的东西，所不同的只是原人的个性还未独立，都没入于群性之中而已。古代“无主”（adespoton）的文艺作品如史诗及传奇等，都是表现个性合体的群性，可以作为一个适切的例。

近代将童话应用于儿童教育，应当别立一个教育童话的名字，与德文的kindermarchen相当，——因为说“儿童童话”似乎有点“不词”。儿童心理既然与原人相似，供给他们普通的童话，本来没有什么不可，只是他们的环境不同了，须得在二十年里经过一番人文进化的路程，不能象原人的从小到老优游于一个世界里，因此在普通童话上边不得不加以斟酌。但是这斟酌也是最小限度的消极的选择，只要淘汰不合于儿童身心的发达及有害于人类的道德的分子便好了。教育这两个字不过表示应用的范围，并不含有教训的意义，因为我相信童话在儿童教育上的作用是文学的而不是道德的。

来信所说童话与别种故事的异同，有几处很足以纠正一般的误解，现在更就广义加上一点解释。因私事迟复，请你原谅。

一月二十一日周作人

*刊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五日《晨报副刊》，原文中赵景深来信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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