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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蒙蒙的,有一种二月的忧愁和凄凉。我不知道眼里看见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一件事即将发生,隐约感觉和报复有关,心里不禁产生了一股小小的恐慌和期待。三个拍洋画的小孩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一条狭窄的乡间公路,他们盘踞在道路中间,别人只能跷着脚从旁边过去。他们是我的学生,但我记不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们是四年级的。我从旁边绕过去时,他们没理我,就像不认识似的。现在的学生都这个样子,一旦出了校门就不理他们的老师。就在我大半个后脑勺对着他们时,一个孩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了一下,我的眼角捕捉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我突然想起正在集中精力拍洋画的学生的绰号。老师能记住他的绰号他会高兴的,我想。我叫他棍子,他嘻嘻地笑了一下。他们是一个年级的,但棍子比他们小,干干瘦瘦的,像一根长不大的棍子。那个冲我后脑勺笑的孩子个子要大一些,皮肤也比另外两个白。他问我知不知道棍子是哪个班的。我问棍子:“棍子你是哪个班的?”棍子问另外两个人:“噫,我是哪个班的?”我虽然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但我立即嘲笑他:“自己是哪个班的都不知道,你上的什么学?你是四(三)班的!”另外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不对,他是四(二)班的。”棍子继续拍他的洋画,但我看出来了,他被我嘲笑后很不舒服。他会报复的,我想。我没走几步,他果然捡了颗石子向我掷来,石子在我脚后跟跳了一下,没砸到我。我虽然有几分不高兴,但想到他是小孩,还是原谅了他。这时——也好像是过了好一会儿,一辆速度惊人的大客车向三个孩子直冲过来,他们玩入迷了,发现汽车时,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来了,他们目瞪口呆。好在他们很快惊醒过来,立即往路边跑。马路边是刚翻耕好的水田,水田里的泥浆像浓羹一样黏稠。那个大孩子站在马路边,两个小一点的则跑到水田中央。汽车把他们吓坏了,水田那两个小家伙变成了两只小猪。我心想,看,这就是对老师不礼貌的惩罚。我指不是他们变成猪,我指的是他们身上的泥浆,厚厚的泥浆像老棉袄。两个小白猪的个头太小了,泥浆堵住了他们的嘴和鼻孔。这非常危险,因为他们无法呼吸。他们害怕地乱蹦乱跳,结果越陷越深,差不多只剩背脊骨了。他们不仅耗尽了力气,连身体也一下瘦得发红,只剩下一张皮包住细细的肋骨。我为自己那么小气惭愧不已,怎么和这么小的孩子计较?一开始就应该提醒他们不要在马路上玩。可我还没来得及下田,那个大孩子已经跳了下去,把他们捉起来放在马路上。一到马路上他们更是害怕,好像昏了头了,不知道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也像是马路让他们心有余悸,他们又一次跳进水田。我很想发火,怎么这么笨啊。大孩子救了两次才把他们救起来。他们仍然害怕,怕得呜呜叫,他们朝着大客车猛追,好像是担心这辆车会回过头撞他们,只有紧紧跟在它后面才安全。大客车离地三尺,速度非常快,棍子和他的伙伴的速度也很快。大孩子制止他们,叫他们别追了,可他们不听,大概是已经听不见,也听不懂,他们只能按照小脑瓜里的疯狂念头行事。我对大孩子说,他们会累死的。大孩子忧郁地点了点头。
我感到饿,像几天没吃东西一样,好在我已经来到街上。街上的人很多,灰尘扑面。心里拒绝着这样的环境,可我却在一个肮脏的小粉馆坐了下来,地上到处是脏水脏面,黑乎乎的地板像长了青苔一样滑。我想还是走吧,可我还没站起来,老板已经把一碗米粉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拒绝。这是一碗羊杂粉,香气扑鼻。我儿子要了一张饼两碗粉,我叫他不要要这么多,吃完了不够再要,他不干,非要两碗不可,还说他就要吃这么多。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已经没有空位置了,我只好端着碗站在门口,正准备吃,下雨了,雨太突然也太大了,我躲进粉馆,哪知粉馆的天棚是漏雨的,我的碗里接了大半碗冰凉的雨水。我只好放下,不吃了。儿子吃完饼,两碗粉一口也没吃,他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我不禁有些窝火,你这不是太浪费了吗?他自做主张地把米粉装在塑料袋里,说下回再来吃。袋子放在桌子上,他去找他的玩具。我叫他给店里的人打声招呼,要不然人家会当成垃圾扔掉的。他给老板说了,老板说行,我给你放好。可这时袋子里的米粉已经坏了,不能吃了,已经变成连猪也不能吃的垃圾。我气得不行,骂儿子不听话。他瘪着嘴不吭声,不高兴我骂他。
我们往学校走。泥土路上有几条干枯的蚯蚓,我记得这是可以做药的,但觉得有点恶心,不敢捡,哪知儿子捡起就往嘴里塞,嚼得喳喳直响。我正要呵斥他,他说他吃的是干脆面。他摊开手心,果然拿的是干脆面。我很担忧,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狡猾,长大了还了得?他把我带进一间厕所,一栋木质结构的小房子,没有板壁,四面都是碗口粗的柱子,像栅栏一样。他轻而易举地钻了过去,这是去学校的近路,我钻不过去,我的身体尤其是我的头太大了。我很生气,虽然没闻到臭味,但想到在厕所里出不去,心里就不好受。学校已经打过一遍预备铃了,马上要上课了,我却在这里怎么也出不去。我大发雷霆,一把抓住儿子的脖子,并踢了他一脚,他成了纸人,我一看,天啦,我后悔不迭。儿子说,爸爸,没什么,现在我可以飞了,他真的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已经上课了,我想这下完了,我肯定要挨老师批评。
……
我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儿子在地上安静地玩着拼图。不由松了口气,甚至有几分幸福。我没掐儿子的脖子,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电视开着,但没有声音,我很感动,一定是儿子发现我睡着了,关掉了声音。他的成绩不是很好,人不笨,就是贪玩,阅读时精力不集中,不是把契诃夫小说选念成契诃夫选小说,就是把中国近代史读成中国代代史。为了这些事我没少发火,其实他在学校很乖,有些腼腆,从没给我惹过什么麻烦。我居然会卡他的脖子,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我问玩拼图的孩子,林克,玉书哥哥呢?林克头也不抬,说玉书哥哥上学去了。林克是朋友的儿子,玉书是我的儿子。我这才想起我应该去上班,时间已经不早了。科长指着屋角的一堆材料,叫我扛到锯木厂去。我心想正好,可以顺便找几根木条做一个画框。别人送了我一张佛像,没有装框,卷成一个圆筒放在书架上。这人告诉我,这是对佛最大的不尊重,要倒霉的。应该做个精致的画框把佛像挂起来,这个画框必须亲手做。没料到那捆材料像石头一样沉,而我的身体像缺钙一样发软,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处不软。可我还是把材料扛在肩上,太重了,压得我步履踉跄。最大的麻烦还是它像圆球一样很不好把拦,不是拉着我往后仰就是让我来个饿狗抢屎,以极快的速度向前俯冲。可是无论怎么摇摆,我一次也没摔倒,材料也依然扛在肩上。科长不满地问我,怎么了?三天没吃饭似的,这点事都干不了,你不是从农村来的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弟弟正德说,他腿发软,这捆书太沉了,他扛不动。弟弟的话给我莫大的安慰,也给了我力量。我扛着它爬楼梯,上一步退两步,好几次都差点把肩上的东西抛出去。走到半路,我掉进一条河里。这是运输木料开挖的人工河。我看见几个作家站在圆木上,手里拿着一根撑竿,他们愉快地谈论着新近出版的某本书,撑竿在水上轻轻一点,以极快的速度离我而去。我心里有些不愉快,我花钱买了他们不少书,经常通宵达旦地研究他们的作品,他们却连招呼都不和我打一个。不过我仅仅是不愉快,并不恨他们。虽然我认识他们,但他们并不认识我。我听见岸上有人说,锯木厂效益不好,主要是现任领导不会管理,不听他的话,没去进口德国的机器。另外一个人说,主要问题不是机器,而是领导喜欢听大话和假话,对说真话的人一点也不喜欢。他们各持己见,激烈地争论着。我被水冲走了,岸上的人没有一个下来救我,似乎觉得我已经活不成了,没有必要再救了。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尤其是熟人,我故意躺在水面上,任水载着我极快地向下漂流,只有弟弟正德在岸上着急地跟着我跑。我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冒出来,水很暖和,感觉有几分舒服。我一直屏住呼吸,这不大好受,可我宁愿装死,因为我怕别人说我偷懒,不爱劳动,我装死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同情。我明知我不可能永远装下去,早晚会被他们戳穿,可我还是宁愿选择继续装下去。
我被水冲到一个堤坎下,下面是玉米地,水失去力量,我被撂在地垄上。我知道我没事,可我仍然一动不动,仍然装死。我的呼吸很轻,别人看不出来,看上去我就像没气了一样。正德很难过。他找一只小船,准备把我的尸体运回老家去。他问我有没有必要立一块碑,如果立的话他去找人写碑文。我说不用,碑是立给活人看的,我自己又看不见。他悄悄告诉我,他有一张克林顿的照片,如果贴在碑上,别人会以为里面埋的是克林顿,而不是我。我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那我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他正往一艘轮船上爬,没理我。
这是一艘巨大的轮船,上面的人太多了,真是人山人海。有一个人正在甲板上发表演说,情绪激昂,唾沫横飞。我听不懂他的话,他说的是外语。可我懂他在说什么。他有一个温和的建议,一个如何使穷人子女不但不拖累其父母和国家且能为社会造福的建议。他说,有人曾对他说过,一个喂养得壮壮实实的一岁小儿,无论炖、烤、烘、煮,都是一种非常可口、营养、卫生的食物。做成炸丸子或炒肉丝,也很不错。我知道他是在说反话,他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我非常担忧,那些听众是不是真能听懂。如果他们把他的反话当成真话,那可怎么得了。我很想给这些听众说说,可我一步也挪不动,脚好像跟轮船连在了一起。我着急地喊起来,我的声音在我嘴里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可一跑到嘴外,就像蚊子的声音一样弱。轮船的速度非常快,船下面的河道很窄,比船还窄,可船航行得又快又稳。我没坐多久就下船了。有人在河里游泳,水很脏,可他们很快活。水里有很多动物,像蛇又像鱼,它们不时小小地袭击一下游泳的人,这些人故意哇哇大叫。有一条大鱼,五六米长,一口就能吞下一个孩子。见它向孩子扑过来,我就抱起大石头往它嘴里塞,它误以为这石头就是孩子。我没想到石头像塑料泡沫一样轻。一个身体细长白挑的人叫我们不必害怕,说这是他养的宠物。我很想骂他几句,你养的宠物怎么不关在家里,放出来咬人,难道这些孩子还没有你的宠物重要。他站在它身上,叫着鱼的名字,大鱼像冲锋舟一样快。他撒了一把糖果,那些孩子都去抢糖,忘了刚才差点丢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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